那令人窒息的寂静终究没有持续太久。
当第三日的晨曦撕开天际最后一抹昏暗,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一柄利刃,狠狠划破了柳家村的死寂。
是村东头放牧的少年,他连滚带爬地冲回村里,一张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指着村外的方向。
陈三娘心中咯噔一下,抄起一把柴刀,领着几个胆大的村民便冲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这些见惯了风浪的庄稼汉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胃里翻江倒海。
整整一群牛羊,数十只牲畜,无一例外,全部面向着村子中央启鸣台的方向,前蹄弯折,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齐刷刷跪伏在地。
它们双目圆睁,瞳孔涣散,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极致的恐惧,嘴角挂着白沫,早已没了声息。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每一只牛羊的脖颈处,都浮现出一圈细密的红痕,那痕迹深浅不一,轮廓清晰,宛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喉咙而留下的指印。
一个村民壮着胆子上前,拨开一只头羊额前的长毛,瞬间骇然后退。
羊的额骨之上,竟烙印着半道扭曲的墨色笔画。
他颤抖着又查看了另一只,同样的位置,是另一道不完整的笔画。
当众人将这些残缺的印记在脑中拼凑起来,一个寒意彻骨的答案浮现——那竟是“赵”字最后一捺的残影!
这群牲畜,竟是以自己的性命,为那个禁忌的名字献祭了一笔!
“烧!全都烧了!”陈三娘的声音都在发颤,她不敢让这些东西再留片刻。
烈火熊熊燃起,焦臭的烟雾混杂着不祥的气息弥漫开来。
然而,当所有尸身都化为灰烬,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堆黑色的灰烬落在地上,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自行蠕动、汇聚,在焦土上排列成一行纤细而又清晰的小字:
“第九次,你也逃不掉。”
消息如同一阵阴风,穿过整个村落,最终飘到了后山崖边的赵轩耳中。
他依旧盘膝而坐,双目紧闭,仿佛正在调息,对这惊天异变闻若未闻。
然而,在他垂于膝上的袖袍之下,一根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尖已悄无声息地将一缕自灰烬中逸散、肉眼不可见的风息,缠绕进了袖中那枚名为“承名火种”的核芯碎片里。
入夜,月色如霜,洒满村西的镜心湖。
为了探明那风中残名的根源,老驼取出了他那支从不离身的骨笛,立于湖边,试图模拟出那缕诡异风息的频率。
悠扬的笛声响起,音符在静谧的夜色中流淌。
前六个音节平稳顺畅,湖面波光粼粼,一如往常。
然而,当老驼吹奏第七个音时,他只觉手中骨笛骤然发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冲击了他的气息,导致音律瞬间偏移了半度。
就是这半度的偏移,引爆了恐怖的异象!
“轰——!”
刹那间,平静的湖面仿佛被一只来自深渊的巨手猛地掀起,整片湖水竟化作一道数丈高的水墙,无视了所有的物理法则,拔地而起,逆流冲刷,攀上堤岸足足三尺之高,才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坠落!
站在不远处的柳念真首当其冲,被那股蕴含着磅礴异力的水汽震得气血翻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迹,满脸骇然地盯着湖心,声音颤抖:“不是湖在动……是那个‘赵’字,它在借水显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倒灌的湖水退去后,湖面倒影出的月亮旁边,一个巨大而扭曲的“赵”字轮廓正在水中缓缓凝结,仿佛要从倒影的世界里爬出来!
“黑爪!”赵轩的声音冰冷而果决,不知何时他已来到湖边,“取七枚青石碎块,布于湖周七星之位!”
黑爪领命而去,片刻便回,将七枚大小不一的青石按照赵轩的指示打入湖岸。
这正是以形镇名的“名物桩”,用最朴素的物质形态,镇压虚无缥缈的名讳波动。
随着石块落定,湖中那躁动的“赵”字虚影果然开始变得模糊、消散。
危机暂时解除,赵轩凝视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却发现了一个令他心脏骤停的细节——水面倒映出的他自己的脸,五官轮廓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褪色,仿佛有一块无形的橡皮,正一点点将他从这个现实中擦除。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一阵轻微的木杖顿地声由远及近,墨守真佝偻着身子,独自一人来到了赵轩的屋前。
他没有敲门,只是在门外低声道:“赵轩,老朽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门开了,墨守真走进屋内,摊开枯瘦的手掌,掌心赫然托着一片焦黑的瓦砾。
那瓦片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边缘却清晰地刻着四个小字:“书院旧屋”。
“昨夜,我那老屋的屋檐塌了一角。”墨守真的声音沙哑而凝重,“落下的这片瓦,把我写在墙上的名字……给吃了。”
赵轩接过瓦片,眉心紧锁。
他将瓦片置于案上,取来纸笔,迅速写下“赵轩”二字。
奇诡的一幕发生了,那刚落于纸面的墨迹,仿佛遇到了融雪的骄阳,连同承载它的纸张纤维一起,瞬间化作一缕微不可查的黑气,被那片焦黑的瓦砾尽数吸入,纸上只留下两个浅浅的凹痕。
柳念真将手轻轻覆在瓦片上方,闭目感应了片刻,猛地睁开眼,惊呼道:“它不是在吃名字……它是在替你扛!扛那道来自冥冥之中的‘注销令’!”
此言一出,赵轩与墨守真瞬间顿悟!
赵轩以血书散入风中的行为,无疑是一次最高规格的宣告,已经让沉睡的“承名火种”进入了最高预警状态。
那些遍布诸界、曾经用于抹杀“赵”姓传承的残余命名之力,正被这警报自发地唤醒、汇聚,试图在这个“异常变量”彻底成型之前,提前将他从根源上抹除!
而这块来自古老书院的瓦片,因其承载了无数先贤名讳的烙印,竟在无主的情况下,自发地为赵轩承担了一部分抹杀的压力。
“抹除我?”赵轩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又决绝的冷光,“既然你们这么想删除一个‘变量’,那我就再给你们加一个更棘手的!”
面对这步步紧逼的抹杀机制,赵轩脑中忽生一个极其大胆的奇想。
他转身对黑爪沉声道:“默写出当年那位‘共名监正’的全名,一字不差!”
黑爪身体一震,他颤抖着手,用最浓的墨,在纸上写下了一串被视为禁讳的名字。
“念真,用你的通灵之血,混入墨中!”赵轩再喝。
柳念真没有犹豫,指尖一划,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芒的血液滴入砚台,整池墨水瞬间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
赵轩站到屋子中央的月光下,地面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用那混了血的墨,亲自蘸笔,在自己影子的脚踝处,一笔一划地描下了那串禁忌的名字。
当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地面上赵轩的影子骤然如沸水般剧烈翻涌,那刚写下的名字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扭曲着,尖叫着,被阴影一口吞入最深处!
片刻之后,远处村西的初啼井方向,猛然传来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紧接着,一道浓郁如墨的黑烟冲天而起,在空中痛苦地挣扎、扭曲,最终不甘地消散——那是当年被镇压的“名噬之口”的残念,在赵轩的嫁祸之下,遭受了剧烈的反噬!
赵轩看着那道黑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你们要删我?那就连同藏在我影子里的罪业一起删。我倒要看看,这抹杀的法则,是先撑不住我的反抗,还是先撑不住与‘共名监正’之名同归于尽的反噬!”
夜,更深了。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刚敲过,负责守卫村口的风砚忽然听到了一阵清晰而又规律的叩门声。
笃,笃,笃。
在这死寂的村庄,任何一点异响都足以让人神经紧绷。
风砚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厉声喝问:“谁!”
门外没有回答,只有那不急不缓的叩门声在继续。
风砚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栓。
月光之下,门外赫然站着一个男人。
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风砚如遭雷击,浑身僵硬。
那人……竟与赵轩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他衣衫褴褛,如同逃难的灾民,左臂自手肘以下一片焦黑,仿佛被烈火焚烧过。
最骇人的是他的胸口,衣衫破裂处,烙着八个狰狞的血字——“第九代·注销未遂”。
他始终不开口,只是在风砚骇然的注视下,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指向自己的心脏位置。
他的眼中没有神采,只有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赵轩闻讯,已如鬼魅般赶到。
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数丈的距离,与那个影子般的自己遥遥相对。
两人对视了良久,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忽然,赵轩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当日他从焚契火堆中冒死救出的那枚“共名监正”的残破符箓。
他一步上前,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将这枚充满了不祥气息的残符,轻轻贴在了门板之上。
就在残符接触到门板的瞬间,那个站在门外的影子赵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惧的事物。
他的身体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轰然崩裂,化作无数游丝般的细小文字,发出凄厉的尖啸,尽数穿过门板,疯狂地钻入了赵轩的体内!
在场众人无不骇然失色,连连后退。
唯有赵轩立在原地,闭上了双眼,承受着那股庞杂信息与残余力量的冲击。
良久,他发出一声复杂难明的轻叹。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想到用敌人当盾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