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猩红巨册,名为《共名律典》,乃是万千簿册的根基,是锁住世间所有真名的最终法器。
它感受到赵轩身上那股焚尽一切的决绝气息,书页无风自动,爆发出万丈金光,磅礴如山海倾覆的气运之力化作一道道无形枷锁,从四面八方缠向赵轩,欲将他当场镇压。
殿内所有悬浮的簿册随之嗡鸣,每一个名字都化作了利刃,指向这个胆敢挑战天律的渎神者。
然而,赵轩只是缓步上前,无视了那几乎能压碎神魂的威压。
他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踏碎了一道金色枷锁,仿佛踩在了一条通往自由的荆棘之路上。
他来到白玉高台前,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在那冰冷而厚重的书脊之上。
他没有运力撕毁,也没有催动那足以焚烧神魂的名火。
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滔天的恨意,只有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支笔,那支曾记录了无数悲欢,浸染了十万冤魂血泪的判官笔。
他反手一划,不是划向巨册,而是划向自己的手臂。
那曾被他用臂骨刻下林瑶名字的旧伤,应声裂开,温热的鲜血顺着漆黑的笔尖滴落。
一滴,两滴,三滴。
鲜血落在猩红的封面上,没有被吸收,反而像是点燃了干柴的火星。
嗤的一声轻响,整本《共名律典》竟从内部燃起了一团银灰色的火焰!
那火焰没有丝毫灼热,却带着一股寂灭万物的气息,所过之处,无论是金光还是符文,尽数化为虚无。
“你们用名字锁人百年,今天,我替他们烧了这枷锁。”赵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清晰而坚定。
火光升腾,那银灰色的火焰仿佛拥有生命,从《共名律典》上飞跃而出,化作万千火星,点向四周悬浮的簿册。
一本,十本,百本……顷刻之间,整座录命殿化作了一片银灰色的火海。
无数曾束缚着命运的簿册,在火焰中相继点燃,化作漫天灰烬。
风,从被撞开的殿门吹入,卷起那漫天的纸灰,将它们带出殿外,撒向人间,落入山川,汇入河流。
从此,再无天定的生死,再无被名字束缚的命运。
当最后一缕黑烟消散在空中,赵轩走出了已成废墟的录命殿。
初升的朝阳刺破云层,金色的光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他从一直默默跟随的墨鸦背上卸下一个陈旧的木箱,从中取出九张粗糙的桃木桌,十八条结实的粗布凳。
他就在这片象征着旧秩序毁灭的废墟之上,亲手搭起了一场宴席。
他以指为笔,沾染着脚下的尘土为墨,在一张张早已备好的黄纸上,写下一行行名字——郭靖、黄蓉、寇仲、徐子陵、林瑶、红云、镇元子、玄真子、陈三娘……
这些名字,有的来自传说,有的来自过往,有的甚至是他从未谋面、却在因果中有所牵连之人。
每当他写下一个名字,那张黄纸的纸角便会无风自动,轻盈地扇动起来,最终化作一只翩跹的蝴蝶,振翅飞向天际,去寻找它的主人。
李判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这位曾经的录命殿主官,此刻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声音都带着颤抖:“你……你这是在办喜事?”
赵轩落下最后一笔,看着最后一只“请柬蝶”飞远,才点了点头,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当年,有一顶花轿在等我入局,我没能逃。现在,我要补办一场真正的婚礼。不是冥婚,是活人该有的热闹。”
正午时分,日光最是炽烈。
一道娇小的身影从远方荒村的方向飞奔而来,正是柳念真。
她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团柔和的光晕,那光晕如同一颗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的心脏。
“哥哥,井不哭了!村口的石碑也不再冰冷了!”她仰着头,献宝似的将光团举到赵轩面前,大声笑道:“每个记得自己名字的人,都往我心里放了一点东西!陈婆婆给了我她的勇气,李长老给了我他的牵挂,就连那个总板着脸的白无常,也偷偷塞了一句‘替我敬一杯’给我!”
赵轩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掌,轻轻覆在那团光晕之上。
刹那间,百万姓名的回响,百万份真挚的情感,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入他的心神。
这不是力量的复苏,而是信任的归位。
他能感受到每一份喜悦,每一份感激,每一份重获新生的期盼。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名字终于不再是负累,而是将一个个独立的灵魂,紧密相连的桥梁。
日影西斜,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婠婠缓步而来。
她褪去了那身标志性的黑纱,换上了一袭素白衣裙,脸上那妖冶的烟霞尽数退去,只剩下清浅的笑意,如山间清泉,洗尽铅华。
她的手中,托着一枚指环。
那指环由纯粹的情火凝成,通体透明,内里有微光流转,却偏偏没有刻下任何一个名字。
“以前我教你如何藏情、断情、封情,让你以为无情才是最强。”她走到赵轩面前,轻声道,“今天,我教你最后一课——如何把一个人,稳稳地放在心里,却不让她成为你的弱点。”
赵轩接过那枚戒指,入手温润,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深沉情感。
他郑重地将其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就在戒指套入指根的那一刻,他体内那股曾狂暴无比、欲要焚尽世界的名火,竟悄然转暖,火焰的颜色从暴戾的赤金,化作了守护的暖黄。
不再是焚世之焰,而是护心之光。
星河垂野,夜幕降临。
废墟上的九张桃木桌,此刻已是高朋满座,喧沸冲天。
林瑶身着那件曾被焚烧,又由无数人齐心协力用记忆和祝福补全的嫁衣,从夜色中走出。
那红色比火焰更耀眼,比晚霞更绚烂,胸前那个由众人一针一线“绣”上的“家”字,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赵轩上前,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他牵着她,走过每一张桌子,敬遍了四方宾客。
这里有显化出真身、憨厚笑着的老驼;有盘坐在云端之上,捻须微笑的镇元子;有提着酒壶,与徐子陵勾肩搭背,大笑不止的寇仲;还有坐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他们,含泪鼓掌的陈三娘。
当最后一杯酒洒向大地,祭奠那些逝去的亡魂,宴席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赵轩忽然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独自走到了当初那片碑林燃烛之处。
万千白烛皆已熄灭,唯有最后一根,还固执地燃烧着微弱的火光,仿佛是旧时代最后的挽歌。
他俯下身,轻轻吹了一口气。
火焰摇曳了一下,瞬间熄灭。
天地,在这一刻彻底静默。
随即,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划破了最深沉的黑暗,如利剑般刺破云层,精准地照耀在那片新生的、光滑如镜的无名碑上。
只见石碑的顶端,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行以曦光为墨,铁画银钩的小字:
第九代守碑人,今日成婚,永镇人间。
他转过身,张开双臂,将林瑶紧紧拥入怀中,在万众的欢呼与祝福声中,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这一次,我不是为了谁牺牲——我是为了我们,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