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酝酿之物,最先在陈三娘的灶台里找到了言说的方式。
雪落无声的第二个清晨,天光晦暗。
陈三娘一边呵着白气,一边拿着火钳拨弄灶膛里昨夜的余灰,准备生火。
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
只见那本该死寂的炉灰,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自发地聚拢、排列。
几个呼吸间,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灰烬的画布上清晰浮现——春桃。
陈三娘的脑子“嗡”地一声,霎时一片空白。
春桃,这是她早已埋进记忆深处的乳名,除了五十年前就已过世的母亲,再无人知晓。
她猛地回头,视线穿过门帘,投向村口那棵枯树。
风雪中,那个叫白九龄的哑人依旧静坐如初,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
此事如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恐慌的涟漪迅速扩散。
风砚在擦拭他视若性命的佩刀时,刃面上凝结的霜花竟自行勾勒出一个“阿砚”,那是他师父对他的爱称。
黑爪半夜从噩梦中惊醒,骇然发现,墙壁上因潮湿渗出的水渍,竟拼凑出四个字——“原名未刻”。
这四个字如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尘封多年的往事,那是他在被卖为奴隶、刻上奴印之前,本该拥有的,却又从未有过的名字。
所有诡异的字迹,都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指向了那个一言不发的哑人。
村里的玄音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打出一连串繁复手印,施展出早已失传的“形名术”。
空气中,一缕缕几不可见的灰色气息从灶台、刀刃、墙壁上剥离,如受牵引般,在半空中汇成一股细流,最终飘飘荡荡,尽数没入了白九龄的身体。
“源头,就是他。”玄音婆婆声音干涩,眼中满是惊惧,“可他……他就像一个黑洞,我的术法进去,连个回响都没有。”
貌美寡言的柳念真忍不住上前,她天生魂感敏锐,能窥探人心。
然而,她刚靠近白九龄三步之内,就像被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撞上,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一张俏脸瞬间煞白如纸。
“不行,”她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我不敢再靠近了。他……他身上有一个‘空洞’!我感觉不到魂魄,感觉不到意志,什么都没有!他不是没有名字……他是被自己的名字,连同魂魄一起,被整个吃空了!”
“被名字吃空?”赵轩眉头紧锁,这个说法太过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亲自试探。
作为村子的守护者,他必须弄清楚这个哑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一步步走向白九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神识如水银泻地般铺开。
一丈,五尺,三尺……就在他踏入三尺范围的瞬间,赵轩的识海轰然巨震!
眼前的雪景、枯树、哑人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令他灵魂战栗的幻象。
一具模糊的人形躯体上,竟密密麻麻地长着成百上千张嘴。
那些嘴疯狂地开合、翕动,却发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极致的喧嚣被禁锢在极致的死寂之中。
最终,在无声的狂啸里,那具躯体猛然炸开,化作漫天飞舞的纸灰,每一片纸灰上,都烙印着一个被划掉的名字。
幻象消失,赵轩猛然惊醒,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了!
这人,正是“命名暴政”之下,最极端、最彻底的牺牲品!
他的名字不仅被从世间所有名册上删除,就连他“曾经被命名”这件事本身,以及所有与此相关的记忆,都被某种霸道无匹的力量系统性地清除了。
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承载着“集体遗忘”的容器!
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猜想,赵轩从路边捡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石碎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白九龄依旧摊开的膝上。
夜色深沉,村中几个核心人物都躲在暗处,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块坚硬的青石碎片,竟像是被火焰炙烤的蜡块,缓缓融化,化作一滩青色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渗入白九龄那只残缺的手掌。
紧接着,那青色液体仿佛有了生命,在他干枯的手臂皮肤下缓缓流动,勾勒出一条条复杂而玄奥的纹路。
纹路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最终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刺破黑暗时,于他的掌心汇聚,凝成一枚逆向旋转的诡异符印。
“咔嚓!”
一声脆响,那枚符印仿佛抽干了青石的所有灵性,赵轩放在他膝上的那块石头,竟凭空崩裂成齑粉!
“是‘逆名契’!”玄音婆婆失声惊呼,双手因为激动而打出一串急促的手印,“以身为契,以忘为引!有人用他当做钥匙,他们要打开的,是比名册阁更深、更禁忌的地方!”
话音未落,第三夜的杀机已然降临。
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从风雪中窜出,他们身法诡异,行动间悄无声息,目标明确——直指村口的白九龄!
为首的蒙面人手中托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光一闪,映出的竟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赵轩的面容!
“叛道者,赵轩!当诛!”那人嘶声怒吼,声音竟也与赵轩有七分相似。
“找死!”风砚怒喝一声,挺身而出。
他与赵轩情同手足,岂容他人如此栽赃。
刀光如一道匹练,撕裂夜幕,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劈向为首者。
然而,那人竟不闪不避,任由刀锋落下。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风砚的刀在距离对方身体还有三寸时,竟寸寸断裂!
清脆的断裂声连成一片,他的爱刀在空中化作一捧飞散的金属碎片。
更让他心胆俱寒的是,每一截断刃之上,都赫然浮现出一个血红色的名字——“弃子”、“逃奴”、“伪义士”、“背信者”……
“是名罚!”黑爪目眦欲裂,怒吼道,“他们在用别人的耻辱和罪名来污染你的刀意,压垮你的刀!”
混战瞬间爆发,来袭者实力之强远超想象,他们似乎对村中每个人的弱点都了如指掌。
一时间,村庄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一直如同死物的哑人白九龄,突然动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仅存的那只独手,竟缓缓抬起,穿越混乱的战场,笔直地,指向了正在苦战的赵轩的心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白九龄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苍白干裂,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冲破某种施加在他灵魂最深处的禁制。
刹那间,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金色光芒,从他的指尖暴射而出,无视空间与阻碍,瞬间没入了赵轩的胸膛。
赵轩如遭雷击,身体剧烈一颤。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破碎,一幕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宏大场景,在他识海中轰然展开:
那是一片无尽的虚空,一座通体漆黑、仿佛由凝固的阴影铸就的巨塔,孤零零地悬浮在中央。
塔顶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无朋的铭牌,上面用一种古老到超越语言的文字,书写着一行令他神魂俱灭的大字——
“终审名庭·候补承火者名录”。
他踉跄后退,手中的剑当啷落地,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没。
原来……原来他不是来避难的……
他是来交付使命的!
金光在他体内疯狂流窜,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血肉、每一丝魂魄都打碎重组。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来自远古洪荒的信息洪流,夹杂着无数破碎的符号与无声的呐喊,冲刷着他的意识。
剧痛与明悟交织,赵轩只觉得自己的存在正在被一种更高维度的力量彻底改写,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沉入了一片由无数陌生符号构成的、寂静而又喧嚣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