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亿万种可能性的低语,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第一个被选中的,竟是村中最年幼的孩子,阿芽。
《名源纪》被焚的第三天深夜,陈三娘照例起身给女儿掖被角,却骇然发现,阿芽竟是睁着眼“睡”着!
她那双乌黑的瞳孔大睁着,却没有一丝神采,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魂魄早已离体。
更诡异的是,她的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划动,指尖拖曳出淡淡的金色光痕,在昏暗的油灯下,一笔一划,拼凑出一串扭曲而古老的符号,无人能识。
“阿芽!阿芽你醒醒!”陈三娘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摇晃着女儿,可阿芽毫无反应,依旧像个精致的木偶,执着地在空气中“书写”。
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窗纸,阿芽才猛地身子一软,栽倒在床铺上,沉沉昏睡过去。
陈三娘哭着将她抱起,却瞥见她枕边的沙土地上,多了一行比蚂蚁还细小的字迹,仿佛是昨夜那些光痕的残骸沉淀而成——“我非谁所赐。”
陈三娘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村里便接二连三地传来了惊呼。
当晚,又有五个年龄相仿的孩童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他们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双眼,用稚嫩的手指,在虚空中描摹着各自的梦境。
整个村子都被一种无声的恐慌所笼罩。
束手无策的陈三娘背着阿芽,跪在了村里最年长的玄音婆婆门前。
玄音婆婆满脸褶皱,一双眼却清亮得吓人。
她点燃一撮混着不知名草药的艾绒,口中念念有词,将那青烟引向阿芽的眉心。
此为“形名术”,能窥探魂魄之形。
青烟缭绕中,玄音婆婆的脸色骤变。
她“看”到,阿芽和其他孩子的魂魄表面,竟都包裹上了一层极其微弱、如同蚕茧般的光膜,她将其称为“名茧”。
而天上那些自《名源纪》焚毁后便终日盘旋的金色光蝶,其破碎的残息正如下雨般洒落,被这些“名茧”贪婪地吸收着。
“不好!”玄音婆婆声音干涩,“这些娃儿的魂魄在自己‘结名’!可他们太弱了,会被撑爆的!”
村里的老驼是个孤寡汉子,唯一的伴当是一支磨得发亮的竹笛。
他听闻此事,想起老人们说过,纯净的音律能安抚魂魄。
于是,他坐在湖边,对着湖面倒影中飞舞的光蝶,吹起了旧日里哄孩子的安眠曲。
笛声悠扬,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湖中倒影里的光蝶仿佛被激怒的蜂群,骤然狂躁起来,竟成群结队地冲出水面,疯狂撞向老驼手中的笛管,发出“噼啪”的碎裂声。
老驼吓得连忙停下,笛声一歇,光蝶复又归于平静。
一连两日,无论老驼换什么曲子,结果都是一样。
这些天外而来的“名息”,似乎极其排斥世间已有的“音律之名”。
第三夜,被孩子们的无声书写折磨得心力交瘁的老驼,再次拿起竹笛。
这一次,他放弃了所有曲谱,只是将笛子凑到唇边,随着自己的呼吸,吹出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气流声。
不成调,不成曲,只是最原始的、生命起伏的共鸣。
没有躁动,没有攻击。
然而,就在这不成调的笛声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村口那块被风雨侵蚀了数百年、光滑无字的青石,竟开始“出汗”,表面沁出一颗颗细密的水珠。
紧接着,青石内部发出了低沉的嗡鸣,那声音仿佛积压了千年的委屈,如泣如诉,听得人肝肠寸断。
一道赤色身影如鬼魅般掠至,正是闻讯连夜赶来的赤眉。
她乃是巡夜人,专司处理此类诡异。
她取出一面兽骨打磨的镜子,对准了哭泣的青石。
骨镜之中,景象骇人——石内竟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层层叠叠的面孔,男女老少皆有,都在无声地呐喊,仿佛被囚禁的魂灵。
赤眉手一抖,骨镜差点脱手。
她声音颤抖,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这不是石头在哭……是它肚子里被镇压了千百年的‘无名者’,他们的名字,终于憋不住了!”
“赤眉大人!”赵轩恰在此时赶到,他身后跟着黑爪等人。
他一眼便看出了问题的核心。
“光蝶唤醒的,是万物血脉深处潜藏的‘原初名感’。”赵轩语速极快,眼神锐利如刀,“名字,本就是力量的具现。这些孩子魂魄尚弱,却被动接收了如此庞大的信息洪流,‘名茧’是他们的自保,但再这样下去,必然魂裂而亡。”
他当机立断,对赤眉道:“借你骨镜一用!黑爪,去井底,把那块被老驼笛声引哭的青石给我砸碎,取其核心碎屑来!”
赤眉虽惊疑不定,但见赵轩胸有成竹,立刻将骨镜递过。
赵轩接过骨镜,又向玄音婆婆请教了“九宫形名桩”的布阵法门。
他以青石碎屑为阵眼,骨镜悬于正空,九根特制的木桩按照人心九窍的方位钉入地面,布下了一个他临时构想出的“静梦阵”。
“以桩位模拟人心,以青石中那些无名者的悲鸣为引,疏导孩子们魂魄中过载的游离名息!”赵轩沉声解释。
当夜,阵法告成。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透过骨镜的折射,化作九道柔和的光柱,精准地笼罩住九个方位上的孩童。
奇异的一幕出现了,所有在梦中“书写”的孩子,竟在同一时刻翻了个身,口中的呢喃从杂乱无章,渐渐汇聚成一句模糊而一致的话语:“我不是……你定的那样。”
阵法虽有效,但净化过程太过缓慢。
柳念真看着孩子们痛苦的神情,银牙一咬,主动请缨:“我身具通灵之体,让我入阵心,潜入他们的梦境,可以直接斩断那些失控的名锁!”
赵轩本想阻止,但见她眼神决绝,只能点头同意,并暗中扣紧了怀中那枚始祖名核的碎片,以防不测。
柳念真盘坐阵心,灵识瞬间沉入一片由无数孩童梦境交织而成的灰色雾海。
雾中,漂浮着无数被锈蚀锁链缠绕的光点,每一道光点都代表一个正在觉醒却失控的名字。
她凝神聚气,化出灵体之手,开始小心翼翼地为那些光点解开束缚。
就在她解开第十三个光点时,那根被挣脱的锁链竟猛然回头,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蛇,瞬间化作一张布满利齿的巨口,一口将她的灵体吞噬!
“噗——”
现实中,盘坐的柳念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瞬间僵直,七窍之中都溢出了丝丝血线!
“不好!”赵轩心头一跳,毫不犹豫地催动了怀中的始祖名核碎片!
一股霸道无匹、源自万名之初的意志轰然震鸣,无视任何规则,强行撕开了虚实之间的界限!
赵轩仿佛探入一潭深水,精准地揪住了即将被彻底消化的柳念真魂魄,猛地向外一拽!
柳念真发出一声闷哼,悠悠转醒,脸色惨白如纸。
她抓住赵轩的手臂,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只来得及说一句:“小心……有个名字……它在假装是孩子的梦!”
有了这次教训,众人再不敢冒进,只能依靠静梦阵慢慢消磨。
七日之后,孩童们陆续恢复正常,醒来后都忘了那几日发生的事。
唯独一个最年幼的男孩,迟迟未醒,双手始终紧握成拳,仿佛攥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众人焦急地守到第五夜。
那男孩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他眼中没有孩童的迷茫,只有一种古井无波的澄澈。
他默默爬下床,走到众人面前,伸出小小的手指,在积了薄灰的地面上,一笔一划,画下了一个歪斜却异常清晰的“赵”字。
画完,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赵轩,咧嘴一笑,露出了缺了门牙的牙床。
“你听见了吗?”他的声音稚嫩,话语却让赵轩如遭雷击。
“它叫你回家。”
话音刚落,天空中盘旋了十数日的漫天光蝶,仿佛收到了最终的指令,骤然向着一点汇聚!
金光爆闪,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竟凝成了一道高达百丈的模糊门影!
那门影的轮廓,那扭曲的空间质感,竟与赵轩当初穿越而来时所见的虚空裂隙,一模一样!
门影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轰然溃散,化作漫天光点,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赵轩心头剧震,握紧了口袋里那枚温热的青石碎片,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震撼与了然:“原来不是我在找路……是路,开始认我了。”
这场由《名源纪》焚毁引发的“梦书”风波,至此才算真正平息。
村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数日过去,笼罩村庄的燥热夏夜渐渐褪去,秋风带来了凉意,随后,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了许多,悄然而至。
弥漫在天地间的“名息”似乎也随着这场大雪彻底沉寂,万籁俱寂,唯有落雪声簌簌不绝。
村落的灯火次第熄灭,沉入一年中最漫长的黑甜之乡。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极致的静谧之下,某种更为古老、更为无声的言语,正借着这新生的寂静,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