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声中,更多的是麻木和习以为常。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尤其是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轰然倒塌,更能给庸常的生活带来一丝残酷的慰藉和谈资。
地牢深处,铁链哗啦作响。
牢门被逐一打开。沈文渊是被拖出来的,他几乎无法站立,浑身血迹斑斑,气息微弱,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仍在默诵着圣贤篇章,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其他沈家男丁也被粗暴地拉出牢房,镣铐加身。哭声、哀求声、绝望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沈砚之混杂在其中,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几日来的折磨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几乎虚脱,但他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站直。
他努力地看向父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们被推搡着,押上几辆蒙着破旧篷布的卡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沈砚之紧紧挨着一位不停颤抖的堂叔,目光透过篷布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这是他生长于斯的城市,此刻却像通往地狱的途径。
卡车颠簸着停下。
菜市口到了。
士兵们如临大敌,枪口对准被推下车的囚犯们。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又被士兵凶狠地呵斥压制下去。
沈砚之被粗暴地拉下车,冰冷的寒风瞬间灌满他单薄的囚衣,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抬眼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台子,以及台子后面一排持枪而立的士兵。
心脏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
他被推搡着,和其他族人一起,跪倒在高台之下。他拼命抬起头,在那一排即将行刑的士兵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峥年。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黄呢军装,披着厚重的军大衣,站在避风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是这场死刑的监刑官。
他的目光冷冽地扫过跪了一地的囚犯,像是在清点一批即将被销毁的货物。
当他的目光掠过沈砚之时,没有任何停顿,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就是这一眼,彻底浇灭了沈砚之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是误会,不是抓错人。
就是这个冷血的军官,亲手抄了他的家,将他的父亲折磨至此,如今还要亲眼看着他们被处决!
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了他冰冷的心脏,疯狂滋长。
沈文渊被拖到了最前面。
他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挣扎着想要站直,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扫过灰暗的天空,最后,他像是有所感应般,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了跪在身后的儿子。
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悲痛,有不舍,有担忧,最后却化作一丝极轻微的、近乎幻觉的摇头,仿佛在说:“不要看……活下去……”
然后,他猛地扭回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阴沉的天空嘶哑地喊出了四个字:“吾。。道。。不。。孤。。!”
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行刑官猛地挥下了手中的令旗。
“预备——放!”
排枪炸响!声音巨大而沉闷,撕裂了寒冷的空气。
沈砚之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猛地一震,鲜血如同凄艳的花朵,在他破旧的囚衣上骤然绽开!
然后,那曾经教导他读书写字、给予他如山父爱的身躯,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
紧接着,枪声接连响起!他的叔伯、兄弟、子侄……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身上,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世界在他眼前变成了血红一片。
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疯狂跳动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的身体僵硬如铁,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是他自己咬破了嘴唇。
他死死地盯着父亲倒下的地方,盯着那个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军官,陆峥年。
他要记住这一切。记住这风雪,记住这枪声,记住这血腥味,记住每一个刽子手的脸,尤其是……陆峥年!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停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士兵开始上前检查补枪。
一个士兵走到沈砚之面前,他似乎吓傻了,一动不动。士兵踢了他一脚,见他毫无反应,又去检查下一个。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跪着的年轻囚犯,眼中燃烧的已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的恨意和执念。
陆峥年完成了他的监刑任务,最后扫了一眼那片血腥的屠场,目光在沈砚之僵硬的背影上极快地掠过,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寒风卷起他的军大衣下摆,他的背影决绝而冷硬,仿佛身后不是人间地狱,而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任务场景。
风雪更大了,试图掩盖地上的鲜血和罪恶。但有些东西,一旦烙印下,就再也无法抹去。
刑场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带着满足、恐惧或麻木。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逐渐冰冷的尸体。
沈砚之依旧跪在那里,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在一片死寂和血腥中,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破碎的心底生根发芽。
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报仇。
刑场的血腥气似乎凝固在了空气里,久久不散。
风雪裹挟着灰烬和死亡的味道,抽打在每一个仓皇离去的人背上。士兵们开始粗鲁地清理现场,像对待垃圾一样,将一具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拖上板车,准备运往乱葬岗。
沈砚之依旧跪在原地,冰冷的镣铐嵌入皮肉,却远不及心中的寒意刺骨。
父亲的鲜血在他眼前不断重现,那声“吾道不孤”的悲鸣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世界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一片猩红的死寂。
一个士兵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喂!没死就起来!别在这儿碍事!”
沈砚之身体一晃,几乎栽倒,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兵皱了皱眉。
打量了一下这个过于年轻、看起来已经吓傻了的囚犯,嘟囔道:“妈的,吓瘫了?真是晦气……算了,拖到一边去,等会儿一起拉走。”
两个士兵上前,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拖到一堆等待处理的尸体旁,将他像破麻袋一样扔在那里。
冰冷的尸体触碰到他的手臂,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但极致的恐惧和仇恨反而压过了生理反应。
他蜷缩在尸体堆旁,假装昏迷,眼睛却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死死观察着周围。士兵们的注意力都在快速清理现场上,监督的军官似乎也已经离开。
这是一个机会,或许是唯一的机会。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复仇的毒火,在他体内疯狂燃烧起来。
板车来了。士兵们开始将尸体一具具扔上车,动作麻木而效率。
轮到沈砚之时,两个士兵抬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