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晨光像被谁揉碎的金箔,懒洋洋地洒在老屋的檐角。檐下挂着的玉米串被晒得通体金黄,穗子垂下来,风一吹就轻轻打着转,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数着剩下的时光。堂屋里的节能灯不知何时灭了,晨光从雕花木窗的格子里钻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把那些天被众人踩出的脚印照得格外清晰——有叶修劈柴时重重踩下的深痕,有苏沐橙择菜时轻浅的踮脚印,还有唐柔来回踱步记数据时留下的细碎步子。
这七天,老屋像是被施了魔法。灶膛里的火几乎没断过,清晨炖着玉米粥,甜香混着柴火的烟味漫出厨房;中午飘着炒青菜的脆香,偶尔夹杂着魏琛抢菜时的笑骂;晚上总有一锅热汤在灶上温着,汤里浮着油花,映着昏黄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暖融融的。西厢房的门进进出出,叶修的劈柴声“哐哐”地撞在院墙上,苏沐橙择菜时的轻语像羽毛似的飘进风里,魏琛哼的跑调曲子跑遍了每个角落,唐柔翻笔记本的“沙沙”声和着窗外的蝉鸣,伍晨推眼镜的轻响总在思考时准时响起。万龙教练他们讨论战术的声音更不必说,从堂屋传到院子,又从院子漫出墙外,把老屋积攒了多年的寂静填得满满当当,连墙角的蛛网都像是被这热闹震得颤了颤。
此刻,这些声音渐渐被收拾东西的响动取代。叶修正把那只没装卡的旧手机揣进磨破边的牛仔裤兜里,旁边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背包,里面塞着他这几天换的几件旧t恤,还有龙影硬塞给他的两双布鞋,鞋面沾着点泥,龙影说“练劈柴时穿得稳,比运动鞋实在”。他拎起背包往肩上一甩,带子勒得肩膀微微下沉,却咧着嘴笑,露出点少年气的痞帅。
苏沐橙坐在门槛上叠一件蓝布衫,是前几天帮龙影晒衣服时不小心蹭上油渍的那件,她特意用肥皂搓了三遍,洗得发白的布面泛着干净的光。她叠得方方正正,放进一个靛蓝色的布袋子里,袋口用麻绳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是她昨晚照着龙影家那本旧绣谱学的,指尖还残留着麻绳的粗糙感。
唐柔蹲在桌角,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棕色皮质背包里。那本子的封面已经磨出了毛边,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魏琛每天抢菜的次数、叶修劈柴的平均力度、龙影家老钟的误差时间……昨天夜里整理时太困,趴在桌上打了个盹,醒来发现桌角多了杯热水,现在水凉了,杯壁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像谁没说出口的关心。她指尖碰了碰杯壁,凉丝丝的,心里却暖烘烘的。
魏琛正费劲地把沙发上的布套扯下来,布套上沾了不少他裤脚上的泥渍——这几天他总爱往沙发上瘫,说“龙叔家的沙发比基地的电竞椅舒服十倍”。他抖了抖布套上的灰尘,嘟囔着“等下次回来给您洗干净,保证比新的还白”,声音洪亮得能惊飞院墙上的麻雀,却在转身时悄悄把布套叠好,放进了一个大号塑料袋里,生怕蹭脏了其他东西。
伍晨坐在小板凳上,把眼镜擦了又擦,镜片亮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他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记着二十支战队的最新动态,是今早五点就跑到镇上网吧抄回来的,字写得密密麻麻,还画了不少箭头。他把纸条折了三折,又用透明胶带缠了两圈,才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宝。
万龙教练站在堂屋中央,把战术板小心翼翼地展开。板面上新添了不少笔记:叶修用红笔画的绕后路线弯弯曲曲,像条灵活的蛇;苏沐橙用蓝笔标的架枪点整整齐齐,像排精致的星子;唐柔记的步频数据用黑笔写得娟秀,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他往包里塞时,特意垫了块绒布,怕路上颠簸折坏了边角,那认真劲儿,像是在呵护一件古董。
雷神风经理把公文包的拉链拉得严严实实,拉链头“咔嗒”一声扣紧,像是在给这七天的时光打上封印。包里的作息表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圈着不少红圈,都是这几天大家超额完成的训练量——叶修劈柴超了30根,苏沐橙择菜多备了5斤,唐柔记的数据比计划多了20页。他摩挲着公文包的皮质表面,那里留下了淡淡的指痕,都是这几天反复开合留下的印记。
星耀领队拎着他的保温杯,往包里放时特意晃了晃,里面的茶叶渣“沙沙”作响——是龙影给的雨前茶,这几天泡着喝,满嘴都是清苦的香,像极了赛场上的滋味。他忽然想起今早龙影往他杯里续水时说的话:“茶得慢慢品,急不得,就像你们打比赛,稳着来才能赢。”
星夜副总正帮龙雷搬一个木箱,箱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着龙影给的玉米种子。“到了新基地,有空种种,”龙影今早塞箱子时说,“长出来的玉米又甜又糯,就当念想。”木箱的边角磕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像段磨不去的记忆。
龙影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攥着那杆用了几十年的旱烟杆,铜烟锅被磨得发亮,却没往里面装烟丝。他的目光慢慢扫过被擦得锃亮的灶台,灶台上还放着苏沐橙洗干净的粗瓷碗,碗沿的豁口像个调皮的笑脸;扫过墙角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都是叶修这几天劈的,长短粗细差不多,堆得像座小塔;扫过西厢房门口那串被唐柔扫院子时碰歪的玉米,现在还歪着,像是在耍赖;最后落在龙雷身上。
“都收拾好了?”龙影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灶膛里的烟熏过,又像是藏着太多没说的话。
龙雷正把最后一捆行李往院里搬,听见这话,回头点了点头,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点不好意思的红:“差不多了,爸。车在村口等着呢,面包车够大,能装下所有东西。”他顿了顿,往灶膛里看了眼,那里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灰烬,像摊冷掉的心事,“锅里还给您留了俩馒头,中午馏馏就能吃,是苏沐橙早上特意蒸的,说您爱吃带枣泥馅的。”
叶修走过来,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带子勒得锁骨陷下去一小块。他难得正经地看着龙影:“叔,我们走了。等打了第一场比赛,就给您打电话。”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亮,“这次装了卡,保证能打通,您别总不接。”
苏沐橙手里拎着布袋子,走到龙影面前,微微弯了弯腰,发梢垂下来,扫过肩头:“叔,谢谢您这几天的热饭。等我们拿了成绩,回来给您做和平精英里的‘野路子排骨汤’,放十八种调料那种,保证比您灶上炖的还香。”她说着,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晨光。
唐柔把笔记本举了举,封面上的卡通贴纸是她昨天贴的,画着个举着枪的小人:“叔,我把院里的步数都记下来了,平均每秒1.2步,下次回来,接着扫院子练步频,肯定能达标。”
魏琛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龙影的肩膀,手劲不小,龙影的肩膀晃了晃,他却浑然不觉,嗓门比平时还大:“叔,您等着,我们肯定能把二十一支战队都比下去,到时候给您捎面锦旗回来,就挂在堂屋正中间,比您那奖状还显眼!”
伍晨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光,他轻声说:“叔,我记了您劈柴的力道数据,平均每次8.3公斤,回去跟压枪参数对对,肯定能更稳。”他说得认真,像在汇报一项重要实验。
万龙教练他们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新基地安顿好就来接您去住几天,带您看看电竞屏,比您这老电视清楚十倍!”“下次回来给您带城里的点心,稻香村的,甜而不腻!”“院子里的玉米熟了别忘了叫我们,保证比收庄稼还积极!”
龙影只是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像朵盛开的菊花。他挥了挥手,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来,带着岁月的痕迹:“走吧,别让车等急了。路上慢点开,到了给我报个平安。”他没说太多话,只是把手里的旱烟杆往门框上磕了磕,烟灰簌簌地掉下来,像极了这七天里悄悄溜走的时光,轻得抓不住。
龙雷最后看了眼老屋,看了眼堂屋里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看了眼灶台上那半瓶没喝完的米酒,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这屋里的味道都吸进肺里,然后转身说:“那我们走了,爸。”
十个人排着队往院外走,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敲出“咚咚”的响,像支不成调的曲子。叶修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像是怕谁掉队;苏沐橙和唐柔并排走着,小声说着什么,发梢偶尔碰在一起;魏琛跟伍晨勾着肩,大概在聊比赛的战术,时不时爆发出两声笑;万龙教练他们跟在后面,手里都拎着行李,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拖到路的尽头。
龙影站在门槛上,看着他们走出院门,看着他们的身影拐过巷口,看着龙雷最后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村口传来面包车发动的声音,“突突突”的,像头勤恳的老黄牛,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吞没了,连一丝尾气都没留下。
老屋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檐下玉米串晃动的“沙沙”声,还有风穿过窗棂的“呜呜”声,像谁在轻轻叹气。龙影走进堂屋,拿起桌上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上的酒渍早就干了,留下圈浅黄的印子,像个模糊的句号。他往碗里倒了点米酒,酒液在碗底晃了晃,映出他鬓角的白霜,一根一根,像冬天的雪。
他端起碗,对着门口的方向,轻轻抿了一口。米酒的暖意从喉咙淌下去,像这七天里灶膛里的火,像年轻人眼里的光,在心里慢慢散开,熨帖了所有没说出口的牵挂。
他知道,这群人走了,却把什么东西留在了老屋里。或许是叶修劈柴时留在木墩上的斧痕,深一道浅一道,刻着少年的倔强;或许是苏沐橙择菜时掉在灶台边的菜叶,蔫了却带着青气,藏着姑娘的细心;或许是唐柔扫院子时扬起的尘土,落在墙角,成了时光的脚印;或许是魏琛哼的跑调曲子,还在梁上绕着,不肯走;或许是伍晨记在纸上的数据,字里行间都是认真……这些东西像种子,埋在老屋的泥土里,等着下次回来时,长出满院的热闹。
龙影放下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笃”的一声,在安静的堂屋里荡开,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