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就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车身蒙着层薄薄的灰,轮胎缝里卡着几块黄泥巴,一看就刚跑过乡间土路。司机是邻村的小伙子,姓李,圆脸盘,笑起来眼睛眯成条缝,此刻正靠在车门上抽着烟,烟卷燃到一半,烟灰摇摇欲坠。见龙雷他们扛着行李过来,他赶紧把烟摁在鞋底掐灭,朝龙雷挥了挥手:“龙老板,东西都齐了?我这刚检查过车胎,油也加满了,随时能走。”
龙雷刚把最后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塞进后备箱,帆布包上还印着“深圳xcY龙凤战队”的字样,是前几天特意让镇上的裁缝绣的。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额角沁出层薄汗,晨光一照,亮晶晶的:“李师傅稍等会儿,我爸还有几句话要交代,马上就好。”
话音刚落,就见龙影从巷口慢慢走了过来。他没拄拐杖,可步子比平时沉些,每一步踩在青石板路上,都发出“笃笃”的响,像在数着什么。手里那杆老竹根旱烟杆被攥得发亮,烟锅是空的,却依旧被他牢牢握在掌心。晨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身上织出斑驳的光影,鬓角的白霜被照得格外清晰,像落了层没化的雪。
“爸,您咋又过来了?”龙雷赶紧迎上去,想扶他一把,“外面风凉,您该在屋里歇着的。”
龙影拨开他的手,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直直落在叶修、苏沐橙、唐柔、魏琛、伍晨五人身上。那眼神不像刚才在屋里那般沉静,倒像是晒了七天的阳光,暖得有些发烫,还带着点说不出的不舍。“雷子,你等一下。”他开口,声音比在堂屋里亮了些,带着点清晨露水的清润,“我有几句话,想跟这五个孩子单独说说。”
五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眼,都默契地往前站了站。叶修把斜挎的背包带子往肩上紧了紧,背包里装着龙影塞给他的那两双布鞋,硌得他肩膀有点沉,心里却暖烘烘的。苏沐橙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尖触到发梢的潮气——早上帮龙影晒被子时沾的露水还没干透。唐柔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笔记本抱得更紧了,封面上的卡通贴纸被她摩挲得有些发白。魏琛收起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双手往裤兜里一插,却又觉得不妥,抽出来在衣角上蹭了蹭。伍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晨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瞧见他喉结轻轻动了动。
龙影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先是定定地看了看叶修,又缓缓扫过苏沐橙、唐柔、魏琛,最后把目光落在伍晨脸上,像是要把这五张年轻的脸,连同他们这七天里的样子——叶修劈柴时扬起的斧头、苏沐橙择菜时低垂的眉眼、唐柔记数据时蹙起的眉头、魏琛抢菜时得意的笑、伍晨算账时认真的侧脸——都一并刻进心里。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风穿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把远处稻田里的蛙鸣都送了过来。然后,他忽然张开了双臂,那双臂膀不算宽厚,甚至因为常年劳作有些佝偻,却透着股让人踏实的力量。“来,”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动的琴弦,“让叔抱抱你们。”
叶修愣了愣,随即率先往前迈了一步,轻轻抱住了龙影。老人的后背不算硬朗,甚至能摸到脊椎的轮廓,却带着股熟悉的味道——柴火的烟味、旱烟的焦香,还有阳光晒透棉布的暖香,跟这七天里每天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叔,到了新基地,我第一时间给您打电话。”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
龙影用手掌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让人感觉到那份实在:“小子,指挥这活儿,得比谁都沉得住气。别学你魏琛哥那野路子,场上再乱,心里也得有张清明的地图,知道哪条路能走,哪步棋该落。”
叶修“嗯”了一声,把脸往老人肩上埋了埋,闻到他衣领上沾着的玉米须,扎得脖子有点痒,眼眶却忽然热了。
接着是苏沐橙,她走上前时,脚步放得很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她的拥抱很轻,手臂搭在龙影背上,指尖能触到他粗布褂子上的补丁——是她前几天帮他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当时龙影还笑说“比你择菜的手艺差远了”。“叔,您放心,我绕后的脚步,肯定比在玉米地里踩垄沟还轻,保证没人能听见。”她想笑,嘴角却有点发僵,眼角的湿意被风吹得凉丝丝的。
龙影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丫头,架枪别贪快。就像你在灶上烧火,得等柴禾烧透了,火才能旺;瞄准了再扣扳机,子弹才不会浪费。记住,你手里的枪,跟你烧火的灶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苏沐橙点点头,松开手时,偷偷用指尖抹了下眼角,却蹭到了早上没擦净的玉米浆,有点黏。
唐柔上前时,脚步带着点怯,双手攥着笔记本的边角,指节都泛了白。龙影见了,主动把胳膊张得更开了些,像在迎接一只怕生的小兽。她轻轻靠过去,闻到老人身上的皂角味——是他这七天里用的肥皂,洗得衣服发脆,却透着股干净的香。“叔,我会把步频练得更稳,下次回来扫院子,保证比这次快一倍。”她的声音有点闷,埋在老人肩上,像怕被风听去。
“丫头片子有股韧劲,这好。”龙影拍了拍她的后背,力道放得很柔,“但冲的时候别光顾着往前跑,也得看看身边的人。就像你扫院子,光扫眼前的落叶不行,还得顾着墙角的蛛网、台阶缝里的草,不然院子还是不清净。”
唐柔把脸往老人褂子上贴了贴,粗布蹭着脸颊,有点糙,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魏琛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张开胳膊就抱了上去,力道没控制好,差点把龙影撞得趔趄。他赶紧收了点劲,却依旧把老人箍得很紧,像要把这七天里蹭的饭、听的话,都一并揣进怀里。“叔,等我们拿了冠军,第一个就给您报喜,到时候给您捎两箱最好的米酒,咱爷俩接着喝!”
龙影在他背上捶了一下,却没真用力,更像是在拍打掉什么灰尘:“你这混小子,脑子活泛是好事,可别总想着耍小聪明。架枪得跟你守着灶台炖肉似的,得耐住性子等,火候到了,肉自然香;瞄准时心稳了,子弹才能正中靶心。”
魏琛“嘿嘿”笑了两声,眼眶却红得厉害,赶紧松开手,转头往槐树上看,假装在研究树疤。
最后是伍晨,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掂量着什么。走到龙影面前,他轻轻抱了上去,动作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瓷,生怕碰坏了什么。老人的肩膀不宽,却让他想起这七天里,龙影坐在灶门前给火添柴的样子,背影佝偻着,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叔,我会把数据记牢,帮他们把短板都补上,绝不拖后腿。”
龙影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像棉絮般轻柔:“孩子,替补不是配角,是队伍的底气。就像你在灶上切菜,少了这一刀,菜就不入味;场上少了你这双眼睛,队友就可能漏掉破绽。别觉得自己站在后面就不重要,少了谁,这桌菜都不香。”
伍晨没说话,只是把脸往老人肩上埋得更深了些,眼镜片蹭到粗布褂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点头。
松开手时,龙影的眼眶有点红,他赶紧用袖子蹭了蹭,又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把什么情绪咽回去。他退后一步,站在五人面前,目光从左到右扫过,最后停在中间,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沉,却字字清晰,像敲在石板上的锤:“你们啊,都是从荣耀赛场上走出来的全职高手,职业选手里的尖子。现在到了和平精英的赛场,可能有人会觉得你们是‘跨界’的新人,可在叔眼里,你们跟当年在荣耀里一样,都是敢拼敢打的好苗子。”
他往远处望了望,天边的云正慢慢飘着,像他们即将踏上的路,望不到头,却透着亮。“这赛场是新的,草是新的,枪是新的,连对手都是新的,可道理是一样的——得抱团,得用心,得敢豁出去。”
“不管你们五个将来站在哪个赛场,是决赛圈的草地,还是职业联赛的舞台;不管手里握的是荣耀的键盘,还是和平精英的手机,”龙影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像在给他们壮胆,“都得记住,别丢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荣耀的奖杯再亮,也是过去的;和平精英的奖杯,得靠你们自己用子弹、用脚步、用脑子,一点点拼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每个人脸上:“好好干,别让叔失望,更别让自己后悔!”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槐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为他的话鼓掌。叶修他们五个都没说话,只是用力点着头,眼眶一个比一个红,却没人肯掉一滴泪,像是怕被这风笑话。
万龙教练、雷神风经理他们站在旁边,谁也没出声。万龙教练手里的战术板被风刮得直晃,他却忘了扶;雷神风经理的公文包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作息表,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星耀领队的保温杯在手里转着圈,杯盖“当当”地磕着杯身——可谁也没心思管这些,只是望着那六个身影,望着晨光里那片沉默的感动。
龙影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像是要把这画面刻进骨子里,然后挥了挥手:“走吧,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回个电话。”
五人这才转过身,一步一步往面包车走去。叶修走在最前面,脚步比刚才沉了些,却稳得像在劈柴;苏沐橙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轻轻落下,像在玉米地里练绕后;唐柔攥着笔记本,步子迈得均匀,像在计算着什么;魏琛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却挺得笔直,没了平时的吊儿郎当;伍晨走在最后,眼镜片反射着光,看不清表情,却能瞧见他脚步里的坚定。
龙雷走到父亲身边,看着他们一个个上了车。叶修临上车前,还回头朝龙影挥了挥手,阳光照在他脸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苏沐橙也跟着摆手,发梢被风吹得乱舞;唐柔、魏琛、伍晨都探出头,朝龙影的方向望着,眼神里的东西,比来时多了些沉甸甸的分量。
“爸,我们也走了。”龙雷说,声音有点哑,像被灶膛里的烟熏过。
龙影“嗯”了一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老人的手掌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却比任何话都有力量:“到了新基地,好好照顾他们,也照顾好自己。记住,队伍是拧成一股绳的,少了谁都不行,就像这玉米串,少了一颗,就不圆了。”
龙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往面包车走去。李师傅已经把车门拉开了,引擎“突突突”地响着,排气管里冒出淡淡的青烟,像在催着出发。
他拉开车门时,听见龙影还站在原地,对着车里喊了一声:“好好干——”
那声音被风吹着,穿过车窗,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像一颗饱满的种子,带着老屋的土气、柴火的温度、米酒的醇香,稳稳地扎进了心里。
龙雷坐进车里,靠窗的位置还留着点苏沐橙早上擦过的水印。他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的身影在晨光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被巷口的老墙挡住,只剩下那棵老槐树,在风里摇摇晃晃。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背着书包出门上学,父亲也是这样站在门口,不说多的,就一句“好好学”。简单三个字,却比任何叮嘱都管用,让他走得再远,都觉得背后有股劲推着。
此刻,那句“好好干”,像一股热流,从耳朵一直淌到心里,烫得他眼眶发紧。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父亲对五个队员的期许,更是对他这个老板的嘱托——把队伍带好,把路走稳,把这股子不服输的劲,一直传下去。
面包车慢慢驶离了村口,老槐树的影子被甩在身后,龙雷最后望了一眼,只看见扬起的尘土里,那道始终没动的身影,像棵扎在土里的老树根,牢牢守着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叶修他们。五个人都望着窗外,眼神里却多了些什么,像被点燃的火苗,亮得很,暖得很。
龙雷笑了笑,心里忽然踏实得很。他知道,有这句话在,不管前面是二十一支战队的围堵,还是新赛场的千难万险,他们这群人,一定能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
面包车越开越快,把老屋、老槐树和槐树下的身影都远远抛在后面,朝着新的方向,稳稳地驶去,引擎的“突突”声,像在应和着那句“好好干”,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