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粗布,被晚风慢悠悠地抖开,一点点罩住老屋的檐角。檐下挂着的玉米串晃了晃,穗子上的干须在昏暗中轻轻扫过墙皮,留下细碎的声响。堂屋的节能灯是下午刚换的,瓦数比先前高了些,亮得有些晃眼,把水泥地上的光晕照得清清爽爽,连墙角砖缝里嵌着的陈年泥垢都看得分明。
灶膛里的火早就封了,用灰烬盖着,只留着点暗红的光,余温透过黢黑的灶台漫出来,混着灶台上没擦净的米汤味和墙角堆着的玉米香,在屋里酿出一股踏实的暖意。龙雷和龙影还坐在饭桌旁,桌上的碗筷没来得及收,半盘炒青菜蔫了些,油星在盘底结了层浅黄的膜,旁边那碗米酒还剩小半,瓷碗沿上沾着圈浅黄的酒渍,是龙影刚才抿酒时蹭上的。
龙雷手里攥着根刚收进来的玉米,正用抹布来回擦着上面的尘土,玉米颗粒饱满,黄澄澄的,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擦得仔细,连玉米粒之间的缝隙都没放过,仿佛那不是根玉米,而是块需要打磨的璞玉。龙影则低着头,慢悠悠地拨弄着手里的旱烟杆,烟杆是老竹根做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他把烟丝一点点塞进烟锅,动作轻缓,像是在完成什么郑重的仪式,烟丝在昏暗中泛着细碎的金芒。
“咔嗒”一声,堂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夜风卷着点院外的凉意钻进来,吹得梁上的节能灯晃了晃,光晕在地上摇摇晃晃。叶修走在最前面,手里转着个没装卡的旧手机,屏幕都磕出了个小豁口,他步子迈得轻,鞋跟蹭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响。身后跟着苏沐橙,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刚从西厢房收拾出来的换洗衣物,走到灶边时,她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灶台,指尖沾了点温热,便顺势往灶膛边挪了挪,像是很习惯这股暖意。
唐柔跟在苏沐橙身后,怀里抱着那本记满数据的笔记本,封面都磨得起了毛边,她走得认真,眼睛盯着脚下,生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魏琛则大大咧咧地跟在后面,两手插在裤兜里,步子迈得又大又沉,踩得地板“咚咚”响,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大概是荣耀里的某个战队主题曲。伍晨走在最后,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眼镜片上沾了点灰尘,他时不时推一下,镜片反射着灯光,晃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再往后是万龙教练,他手里抱着块折叠起来的战术板,板面上还画着半截没完成的地图,红蓝铅笔的印记透过薄纸渗出来,看着有点乱。雷神风经理拎着个公文包,包链“叮叮当当”地响,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汇报工作。星耀领队手里拿着个保温杯,大概是刚泡了茶,走几步就低头抿一口,热气从杯口冒出来,在他下巴上凝了层细汗。星夜副总则空着两手,走得不急不缓,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堆着的玉米上,嘴角微微扬了扬。
九个人挤在门口,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叠在墙上,像幅热闹的剪影画。叶修先开了口,手里的手机还在转着圈:“叔,老板。”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我们没走远,就在西厢房收拾了下行李,听见堂屋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苏沐橙把布袋子往灶台上一放,发出“噗”的一声,她转过身,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本来想着去镇上找个酒店住,可龙雷哥说老屋西厢房空着,收拾收拾就能住,我们合计着,反正还要在这儿住几天才去新基地,不如就住下了。”她顿了顿,往灶膛里瞥了眼,眼里映着那点暗红的光,“再说了,住这儿还能帮着拾掇拾掇院子,叔您年纪大了,劈柴担水的活,我们年轻人多干点是应该的。”
万龙教练把战术板往墙角一靠,发出“咚”的一声,板角磕在砖墙上,掉下来点墙皮灰。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这几天确实没排训练赛,联盟那边还在协调赛程,正好借着这功夫让队员们歇歇脚。老屋清静,比城里的酒店适合养精神,等去了新基地,有的是硬仗要打。”他说着,往龙影身边凑了凑,“叔,您这灶台可真结实,看着有些年头了吧?”
魏琛没等龙影回答,就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沙发“吱呀”惨叫了一声,像是快散架了。他翘着二郎腿晃了晃,裤脚蹭过沙发扶手上的布套,起了点毛球:“住酒店哪有住老屋舒坦?”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在堂屋里荡开,“灶膛里烧着火,墙角堆着玉米,夜里还能听见虫叫,比那密不透风的空调房得劲多了!”
龙影抬起头,目光慢悠悠地扫过这九个人,从叶修转着的手机,到苏沐橙放在灶台上的布袋子,再到魏琛晃悠的二郎腿,最后落在叶修脸上,眼里的光像灶膛里的炭火,不烈,却很沉:“你们刚才在房里,都听见了?”
唐柔往前站了半步,怀里的笔记本被抱得更紧了,纸页边缘都被捏出了褶子:“听见了一些。”她声音很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叔,老板,我们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们从荣耀过来,适应不了和平精英的节奏;担心四个人的首发阵容定不下来,影响配合;担心面对二十一支战队,我们这新队伍站不住脚。”
她顿了顿,翻开笔记本,指尖点在某一页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但我们心里都有数。我们是带着‘全职高手’的名头过来的,但到了和平精英的赛场,没人会拿这个当免死金牌。荣耀的辉煌是过去式,现在我们就是支新队伍,得从头开始拼,从压枪、走位、换弹这些最基础的东西练起,这几天我们没闲着,叶修在琢磨指挥时的语速,说手游节奏快,报点得比荣耀时快半拍;苏沐橙在院子里练绕后路线,踩着玉米地的垄沟练脚步,说这样能练出悄无声息的走位;我每天加练两小时突击步法,对着墙练预瞄,现在从门后冲出去的反应速度,比刚来的时候快了零点一秒;魏琛架枪时的预瞄点,已经能精确到半米内了,昨天对着院里的老槐树练,十枪有八枪能打在同一个树疤上……”
伍晨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灰尘被蹭掉些,显得更亮了:“我这几天把二十支战队的近期比赛录像都剪了一遍,按战队分了类,深圳StE的运营误差能控制在十秒内,浙江RSG的狙击手甩枪速度平均是0.8秒,这些数据我都记下来了,贴在西厢房的墙上,大家抬头就能看见。我们不是盲目自信,是知道对手的长处,也清楚自己的短板,正在一点点补。”
星夜副总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递到龙影面前:“叔,这是昨天在镇上买的茶叶,说是本地的雨前茶,您尝尝。”他说话时很客气,带着点晚辈对长辈的恭敬,“新基地那边我们都安排好了,就等您这边点头,我们随时能过去。这几天我们真没别的安排,就是想在老屋里踏踏实实住下,帮着干点活,陪您说说话,也让队员们在出发前,养足精神。”
雷神风经理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这是队员们这几天的作息表,早上六点半起床,帮着打扫院子、劈柴,七点半吃早饭,上午在院里练练基础动作,下午看比赛录像,晚上大家凑在一块聊聊战术,十点准时休息,保证不熬夜,养足精神。厨房的米和油我们昨天都添满了,菜窖里也囤了些白菜、萝卜、土豆,都是耐放的菜,这几天不用您动手,我们轮流做饭,保证让大家吃上热乎的。”
星耀领队把保温杯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他笑了笑:“我昨天跟院里的王大爷打听了,镇上的早市六点就开,有新鲜的猪肉和蔬菜,明天我起早去逛逛,给大家炖锅肉,补补身子。”
龙雷放下手里的玉米,玉米上的尘土已经擦得差不多了,露出金灿灿的颗粒。他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响,像是在掂量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目光扫过叶修、苏沐橙、唐柔、魏琛、伍晨五个人,最后落在叶修脸上,眼神很沉:“你们说了这么多,我就问一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回避的认真:“你们真的有信心?面对那些浸淫手游多年的战队,他们从拿起手机的那天起就练这个,手指在屏幕上的滑动比我们熟练得多;面对二十一支队伍的围堵,每支队伍都有自己的看家本事,有的枪法准,有的战术刁,有的运营稳;面对从键盘到触屏的落差,荣耀里的快捷键用惯了,到了手机上,光是压枪就得重新练,更别说那些需要多指操作的技巧……”
他顿了顿,指节敲得更重了些:“这些你们都想过吗?想过之后,还敢拍着胸脯说,能在这赛场上站稳脚跟?”
堂屋里静了一瞬,连窗外的虫鸣都仿佛停了,只有梁上的节能灯还在轻轻晃着,光晕在地上摇来摇去。叶修把手里的手机揣回兜里,往前凑了凑,膝盖差点碰到桌腿,他嘴角带着点惯有的笑意,眼神却很亮:“老板,信心这东西,不是靠拍胸脯说出来的。”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关节上还有点劈柴时蹭出的红痕:“但您看啊,这几天我跟着叔学劈柴,刚开始总掌握不好力道,斧头要么劈偏,要么嵌在木头里拔不出来。后来叔说,劈柴得用巧劲,手腕得跟着斧头的惯性转,不能硬来。我练了两天,忽然琢磨出点门道——这手腕用劲的轻重、快慢,跟压枪时的指尖力度有点像,太用劲了枪口就飘,太轻了又压不住,得找到那个平衡点。现在我劈柴能一斧劈开,压枪的弹道也比以前稳多了。”
苏沐橙接话时,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衣角,衣角上还沾着点择菜时蹭的绿汁:“我这几天帮着择菜,豆角得掐头去尾,青菜得撕成一片一片的,手指在菜叶间绕来绕去,忽然觉得,这跟自由人绕后时的走位有点像,得避开那些‘障碍’,找到最省力、最隐蔽的路线。昨天我在院子里练绕后,特意选了有杂草的地方,踩着草叶走,脚步声比以前小多了,魏琛说,现在就算他站在三步外,都听不见我走路的声音。”
唐柔把笔记本翻开,指着上面的一行小字:“我记了个数据,这几天扫院子,我刻意练突击步频,走一步是0.6秒,跑起来是0.3秒,转弯时得慢0.1秒才能稳住重心。这些数据看着不起眼,但用到游戏里就管用——昨天模拟决赛圈,我从假车库冲出去,比之前快了半秒,正好抢在对手架枪前把他淘汰了。”
魏琛从沙发上直起身,拍了拍胸脯,发出“砰砰”的响:“二十一支战队又怎样?当年荣耀联盟刚开赛,我们队里连个像样的治疗师都没有,对手都是有职业战队背景的,不也照样打进去了?现在不过是换了个游戏,换了个赛场,规矩变了,但想赢的心思没变。再说了,他们没见过叶修怎么用散人翻盘,没见过苏沐橙的炮法有多准,更没见过我们这群人凑在一块,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伍晨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剪录像时发现,大部分战队的战术都有规律,比如深圳StE总爱在第三个毒圈时往东边转移,浙江RSG的狙击手习惯架在高坡左侧。这些规律我们都记下来了,到时候见招拆招就行。我们或许现在不如他们熟练,但论战术理解、论团队配合,我们未必输。”
万龙教练往墙上的战术板指了指:“我这几天没画新战术,就把荣耀里的老战术翻出来,琢磨着怎么改成和平精英能用的。比如当年打团战的‘钳形攻势’,改成四排的左右包抄就很管用,昨天在院子里用石子模拟演练了两次,效果比预想的好。”
龙影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眼里的光渐渐柔和下来,像被炭火焐热的铁块。他想起几十年前,自己年轻时跟人比插秧,对方是种了十几年地的老把式,自己刚学没几天,却硬是憋着股劲,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家,腰弯得直不起来,手上磨出了水泡,最后居然真的比对方多插了两垄。他拿起桌上的米酒壶,给龙雷面前的碗倒了点,酒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又给自己的碗满上:“行,你们心里有底就好。”
他把烟杆往桌角一磕,烟灰簌簌地掉下来:“住下吧,西厢房的床铺我都拾掇干净了,铺了新晒的褥子,盖着暖和。缺啥就跟雷子说,院里的柴火够烧,米缸也是满的,不用客气。”
龙雷端起碗,跟父亲的碗轻轻碰了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酒液晃出细微波纹,溅在桌面上,很快被木头吸了进去:“明天我去镇上割点肉,炖锅排骨,给你们补补。”他看着叶修他们,眼里带着点笑意,“正好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不比酒店的差。”
叶修他们相视一笑,眼里的轻松像水波一样荡开。魏琛率先起身,往门外走:“那我先去占个靠窗的铺,夜里能看见星星,比酒店的天花板强多了。”苏沐橙和唐柔跟在后面,小声聊着明天谁早起做饭,唐柔说想试试摊煎饼,苏沐橙说她会烧米汤,正好搭个伴。
万龙教练他们搬了板凳,凑到桌边,万龙教练还从包里掏出个苹果,递给龙影:“叔,您尝尝这个,昨天买的,挺甜。”雷神风经理则拿出手机,翻出几张新基地的照片,给龙影看:“您看这训练室,宽敞吧?采光也好,队员们练起来肯定舒坦。”星耀领队和星夜副总则听着龙影讲年轻时种庄稼的事,时不时插句话,问这问那,堂屋里很快热闹起来。
灶膛里的余温渐渐散了,那点暗红的光也慢慢暗下去,只剩下灰烬的颜色。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把墙角的玉米照得像镀了层金。龙雷看着父亲给大家讲怎么分辨玉米熟没熟,说要看玉米粒的硬度,掐一下能流出白浆的就是没熟,硬邦邦的才是好玉米,忽然觉得,这群年轻人就像这些玉米,看着不起眼,却在默默地积蓄着力量,等着成熟的那天。
“爸,”他凑到父亲耳边,轻声说,“您说,他们能成不?”
龙影没立刻回答,慢悠悠地喝了口米酒,酒液在嘴里含了会儿才咽下去,带着点微辣的暖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烟杆指了指窗外:“当年你娘总说,苗长得好不好,不光看肥施得多不多,还得看根扎得实不实。”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西厢房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魏琛的笑声,“他们现在就在往土里扎呢。”
夜风从门缝溜进来,吹动了梁上的节能灯,光晕在地上轻轻摇晃,像一片跳动的星火。西厢房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夹杂着翻找东西的响动,还有苏沐橙和唐柔讨论煎饼火候的笑声,热热闹闹的,把老屋的寂静填得满满当当。墙角的玉米串又晃了晃,像是在跟着这热闹的节奏,轻轻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