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8,永远不会走
顾云舒的高跟鞋在碎石路上磕出凌乱的声响,她拨开人群冲上前时,鬓边的珍珠坠子随着剧烈的喘息摇晃。
染血的绷带从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还未清洗干净的碘酒痕迹。
当看清男人苍白如纸的脸,她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两道英气的剑眉,还有即使在昏迷中仍紧蹙的眉心,分明是曾经在金陵女子大学礼堂里,与她同台朗诵《少年中国说》的陈叙白。
“是叙白!”
她的声音突然发颤,跪坐在满地血污中,颤抖的指尖抚过他染血的眉骨。
男人睫毛轻颤,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带血的嘴角无意识牵动,仿佛要回应记忆里那个并肩背诗的清晨。
顾云舒猛地扯开旗袍内衬,将撕下的布条按在他渗血的伤口上,泪水砸在布条上晕开深色痕迹。
“撑住......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看中山陵新植的梧桐......”
王泽握着止血绷带的手骤然收紧,纱布边角在掌心揉出褶皱。
顾云舒跪坐在血泊里的身影微微颤抖,她替陈叙白擦拭血污的指尖轻柔得近乎虔诚,那抹在硝烟中难得一见的温柔,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记忆里她为自己包扎伤口时明明也是这般专注,此刻却像被割裂成两个世界。
“去烧壶热水。”
顾云舒头也不抬地吩咐,声音因焦急而发颤。
王泽喉咙发紧,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涩,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搪瓷盆。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惊飞梁间栖鸦,他望着盆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发现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为保护她留下的血痂,此刻却在蒸腾的醋意里灼得生疼。
探照灯的光束穿透宿舍缝隙时,陈叙白肩胛处的伤口赫然显露——子弹擦着锁骨下方贯穿而过,虽未伤及要害,却在皮肉间撕开狰狞的豁口。
顾云舒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指尖蘸着酒精棉的动作却未停,在男人闷哼出声时,她下意识偏头望向王泽。
“去拿柜顶的云南白药。”
裹伤的纱布层层缠绕,血色很快在素白布料上晕开梅花状的痕迹。
当最后一道绷带系紧,陈叙白紧绷的眉峰终于缓缓舒展,冷汗浸透的额发下,苍白的面容透出几分少年时的清朗。
王泽倚着门框看着顾云舒将薄毯轻轻盖在伤者身上,煤油灯的光晕里,她耳后的珍珠坠子随着俯身动作轻晃,恍惚间竟与记忆里陈叙白朗诵时领口晃动的银链重叠成刺目的光影。
顾云舒看着陈叙白终于平安无事,沉沉的睡了过去,不禁松了口气。
转过头来却突然看见王泽,很不好意思的对着王泽笑了笑。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床铺。”
王泽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这个人是谁?你们认识吗?”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陈叙白,他在一家报馆工作。本来我以为他之前就逃出南京城了,没想到他还留在这里。”
王泽突然有些酸楚的说道。
“那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顾云舒并未察觉到王泽语气的异常,看着陈旭白苍白的脸庞,柔声说道。
“如果不是该死的日本鬼子,我就准备和旭白明年举行婚礼了。
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有为青年。他经常对我说,当今的国民政府腐朽,堕落。
中国人民在他们的带领下,只会走进无边的黑暗。只有那个高举镰刀锤头的政权,才让我看到中国的黎明。”
王泽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吓了一身冷汗。
“顾云舒,你的个男同学身上的色儿可有点儿不太正啊。”
顾云舒笑了笑,并没有答话,而是静静的看着陈叙白平静的面容。
眼中的爱意几乎要化为凛冽的清泉,滴在陈叙白的脸上。
三天以后,在顾云舒的精心照料下,陈叙白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看着两个人的卿卿我我,王泽就会感觉有人在拿着刀子,一点一点的挖自己的心脏。
这一天,王泽正在检修汽车,顾云舒突然走了过来。
“王泽,我想求你件事。”
王泽闷不作声,继续手中的工作。
顾云舒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突然开口说道。
“陈叙白有离开这里的渠道,但是他一次性最多只能带走三个人。我想让你帮忙,把陈叙白送走,离开这里。”
王泽还是没有停下擦车的手,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你会开车,只有你才能把叙白平安的送到江边。”
王泽还是没有搭话,继续擦着车。
顾云舒见王泽没有回答,急忙又说道。
“拉贝先生已经同意了,毕竟这也是帮拉贝先生减轻一些负担。”
抹布在车身上来回滑动,王泽垂眸盯着镀铬车标映出的模糊倒影。
金属表面的冷意透过粗布手套渗进掌心,混着机油的味道愈发刺鼻。
顾云舒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了又走,最后那句。
“你就非得这么倔?”
这句话被风撕成碎片,散落在满地碎砖之间。
王泽用力蹭去车身上顽固的泥点,指节抵着车漆的力道几乎要在金属上留下凹痕,喉结却始终死死卡住所有话语,任由沉默像锈迹般在两人之间疯狂蔓延。
顾云舒无奈的说出一句。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跟着走?告诉你,我和你一样。日本鬼子不离开这个城市,不离开我们中国,我就永远不会走。”
王泽正在擦车的手一顿,慢慢的转过身来,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准备什么时候走?”
城墙下的狗洞泛着潮湿的霉味,碎石硌得膝盖生疼。
王泽弓着背挡在洞口,看着顾云舒半跪在地,将棉布围巾裹紧怀中发抖的孩子。
陈叙白殿后,染血的绷带在月光下泛着灰白,他警惕地扫视四周,掌心始终虚按在腰间。
\"快!\"
顾云舒的低语混着夜风,两个孩子哆哆嗦嗦地爬进夜色。
王泽最后回望残破的城楼,垛口处垂落的断旗在风中挣扎,像极了这座城市流着血的伤口。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个文化人?”
王泽沉闷的声音响起。
陈叙白愣了一下。
“我怎么不像文化人了?”
王泽轻轻的一笑。
“文化人谁钻狗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