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赵德芳那张带着几分阴鸷的脸上,此刻已是满面红光。
他端着酒杯,与吕不韦频频碰杯,姿态亲热,仿佛两人真是相见恨晚的知己。
“吕老弟啊,”赵德芳将杯中辛辣的海酿春一饮而尽,用那略带几分酒意的眼神,看似随意地瞥了一眼吕不韦,“为兄我,是越想越觉得,你这生意,做得……实在是太大胆了。”
吕不韦放下手中的象牙箸,笑眯眯地看着他:“哦?不知兄长,此话怎讲?”
“月息十成,存一还二。”赵德芳伸出两根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等好事,别说那些贱民,就是我,活了这半辈子,也是闻所未闻。老弟你……当真准备,在一个月后,将那连本带利的银子,如数奉上?”
他不等吕不韦回答,便自顾自地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了一个“我懂”的表情,开始传授起他自己的“为官之道”。
“老弟,你初来乍到,不懂我们这全州的规矩。那些外城的泥腿子,一个个穷得叮当响,平日里连官府的税都交不齐,给他们一碗粥喝,他们都能把你当成活菩萨供起来。”
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依为兄看,那利息嘛……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少给一点,甚至……不给,他们又能如何?难道还敢来我这州牧府门前,闹事不成?”
吕不韦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不变。
直到赵德芳说完,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兄长,此言差矣。”
吕不韦的声音很轻,却让赵德芳那带着几分酒意的眼神,瞬间清醒了几分。
“人无信不立,商亦如此。”吕不韦为赵德芳斟满了酒,语气平淡,“我金蟾商会,能在天下立足,靠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而失了信誉,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他看着赵德芳那依旧有些不解的眼神,笑了笑,终于将这盘棋局的第二层,缓缓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兄长,您觉得,我这钱庄,当真是为了赚全州城里这点小钱吗?”
赵德芳一愣。
“这全州,山野之地,土地贫瘠。就算把城里所有人的家底都掏空了,又能有多少油水?”吕不韦笑了笑,“这点小钱,对我那桩‘海外’的大生意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所以,全州,只是一个支点。一个,用来撬动整个南离财富的……支点。”
“兄长,您想。”吕不韦用手中的筷子,在桌案上那摊油渍里,画了一个小圈,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大得多的圈。
“一个月后,当那些百姓和商贾,真的从我这里,拿到了连本带利,翻了一倍的银子。当这个消息,通过那些南来北往的商人之口,传遍整个利州、潍州,甚至……是传到富得流油的其他州省之时……”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轰!”
赵德芳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望向这座不起眼的全州城!
到那时,无数的马车,无数的商船,载着堆积如山的金银,正日夜兼程地,向着他这座小小的“聚宝盆”,疯狂地汇集而来!
“届时,”吕不韦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兄长您,怕是都不需要再做什么。光是借着‘维护商路,征收商税’的名义,每日入账的银两,都将是一个……您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赵德芳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吕不韦,那双阴鸷的眸子里,所有的疑虑和试探,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贪婪!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图谋!
这个姓吕的,根本就看不上全州这点小钱!他要的,是整个南离的财富!
而自己,就是他选中,用来钓起这条惊天巨鲨的……鱼饵!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德芳心中非但没有丝毫的被利用的愤怒,反而涌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狂喜与兴奋!
他猛地站起身,亲自为吕不韦斟满了酒,脸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真诚。
“吕老弟!不!吕先生!”他的称呼,在不经意间,已经变了,“先生真乃……天人也!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赵某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个“你我同舟共济”的表情。
“先生放心!此事,就是我赵德芳自己的事!为了保证先生与钱庄的安全,明日起,我便亲自调派我麾下最精锐的百人亲兵,日夜驻守在钱庄!”
“一来,是为先生看好银库,以防宵小。”
“二来嘛……”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也是为了,保护先生您的人身安全啊。”
酒宴散尽,已是深夜。
吕不韦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醉意,在那位对自己“敬佩得五体投地”的赵州牧千恩万谢、亲自护送之下,走出了醉仙居。
盛秋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搀扶住吕不韦的手臂,将他扶上了早已等候在外的马车。
车轮,缓缓启动。
而在他们那辆宽大的马车之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队约有百人的州牧府亲兵,正手持火把, 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像一群护卫,也像一群甩不掉的影子。
车厢之内,吕不韦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那双在酒席之上还带着几分“真诚”的眸子,再次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靠在柔软的坐垫之上,闭目养神。
盛秋为他倒了一杯早已备好的醒酒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中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疑问,问了出来。
“先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忧虑。
“我等此计,固然天衣无缝。可……若是此地的消息,真的如您所愿,传遍了整个南离,甚至……是传到了那南离的都城离京。”
“届时,我等伪造的这‘金蟾商会’的身份,在那位真正的南离丞相顾雍面前,怕是……兜不住吧?”
“一旦身份暴露,我等,便成了瓮中之鳖,插翅难飞啊。”
吕不韦闻言,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笑了。
“盛百户,你多虑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水面的热气。
“你以为,从这穷乡僻壤的全州,传一道消息到那千里之外的离京,需要多久?”
他不等盛秋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笃定,充满了对时局的精准把控。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一个月。若是算上沿途的关隘盘查,官府的层层上报……等这个消息,真的摆到那位顾相的案头之上时,怕是……三个月都过去了。”
他看着盛秋,精明的眸子里,闪烁着掌握一切的自信。
“而三个月,足够我们,收网抽身,满载而归了。”
“况且……”吕不韦话锋一转,“就算出了意外,被那位顾相提前得知了,又能如何?”
“他只会当,这是他那位死对头——荣亲王,暗中设下的局,想借我这‘金蟾商会’的名头,来搅乱他南离的金融。届时,他非但不会派兵来剿灭我们,反而会想尽办法,与我们‘合作’,试图从这场乱局之中,找出他政敌的把柄。”
“这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其凶险,远胜于沙场搏杀。其中的门道,你日后,便会慢慢明白。”
盛秋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自己的后背,瞬间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所浸透。
他终于明白,先生的棋盘,早已超出了这小小的全州,甚至……超出了这场简单的“钱庄骗局”。
先生所走的每一步,都早已将所有可能的变数,都计算了进去。
盛秋点了点头,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不再多问,只是指了指车后那片如影随形的火光,沉声说道。
“先生,赵德芳派来的这些‘护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是否需要属下,想办法,将他们……”
“不必。”
吕不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这个赵德芳,虽然贪婪、残暴,却也并非十足的蠢货。这么大一笔钱放在我这里,他若是不派人亲眼盯着,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缓缓地靠回了坐垫之上,闭上了双眼,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交谈的兴趣。
“由他去吧。”
“看得越紧,他便陷得越深。”
“等到了最后收网的那一天,他才会发现……”
吕不韦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梦呓。
“……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究竟是一座金山,还是一座……无法逃脱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