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余府后堂。
这里与杀伐决断的前堂书房,恍若两个世界。
没有沉凝的墨香,只有融融暖意。
灿烂的春光,穿过糊着上好宣纸的窗棂,不再是刺眼的光束,而被筛成了几片柔和的光晕,安静地铺陈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香。
那是蜂蜜在温火上微微熬煮后,与各色果脯的芬芳交织在一起的味道,像一张温暖的毯子,能将人所有的戒备与疲惫都轻轻包裹。
余瑾没有坐在象征着主人身份的主位上。
他站在一张宽大的红木方桌前,身上只着一袭再寻常不过的月白色便服,袖口卷到了臂弯,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盘中的食材。
那双本该执掌权柄、搅动京城风云、落笔便能定人生死的手,此刻,正拈着一枚小小的鲜红枸杞。
他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又精准得不差分毫,仿佛他手中摆弄的,不是什么寻常吃食,而是一件……足以传世的稀世珍宝。
不远处的太师椅上,萧雨微静静地坐着。
她单手支颐,那双能洞悉一切人心伪装的眸子,此刻却没了焦距。
她的目光,只是怔怔地,甚至带着几分贪婪地,落在那为了她而洗手作羹汤的男人身上。
那专注的侧脸,鼻梁高挺,睫毛在光晕下投下淡淡的剪影。
那与传闻中杀伐果断、冷面无情的“余阎罗”截然不同的、温柔得不可思议的气场。
这一切,都像是一股无法抗拒的暖流,正执着,一点一点地,冲刷、渗透、融化着她那颗早已被理智与算计层层包裹起来的心。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在朝堂上、在宴席间,那个身着官袍,神情冷峻,言语间便能让满朝文武冷汗涔涔的余瑾。
两个身影,在她眼前重叠,又剥离。
最终,只剩下眼前这个……为她做甜点的男人。
她的嘴角,终于彻底失守,缓缓勾起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笑意。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是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余瑾终于将最后一枚充当“嘴角”的碧绿青梅,用两根手指,稳稳地安放在了那由蜂蜜铺就的“笑脸”之上。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纯粹而又满意的笑容。
“好了。”
他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恰好,正对上萧雨微那双来不及收回的,充满了柔软笑意的,清亮的眸子。
四目相对。
后堂之内,那股温暖的甜香,似乎在瞬间被注入了别样的情愫,变得滚烫,暧昧。
空气凝滞,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在耳边擂鼓。
最终,还是余瑾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份令人心慌的沉默。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却又带着一种笃定。
“这个主意,是你出的。”
萧雨微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冻结、碎裂。
她像一只在阳光下惬意打盹,却被突然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下意识地就要开口否认。
余瑾,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往前踏了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眸子,死死地锁着她。
“然后,”他继续说道,“你拉上了常乐和李玉,对吗?”
萧雨微的心脏,猛地一缩!
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与温柔,像是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须眉商会之主萧雨微的,那副冰冷,疏离,无懈可击的面具。
“余大人想多了。”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动,仿佛刚才那个眼含笑意的女子,只是一个幻影。
“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我们萧家自己的利益着想。”
她从那张让她几乎卸下心防的太师椅上站起了身,踱步到窗边,用背影对着他。
萧雨微的语调,变得纯粹、理性,甚至带着几分商人的冷酷,为自己那看似“雪中送炭”的行为,给出了一个完美到滴水不漏的理由。
“我们施粥,可以在每一个粥棚的旁边,都拉上巨大的横幅。上面,用最显眼的颜色,写明‘萧氏商行’、‘永安商号’、‘李氏肉庄’。”
“三日之后,万国商队入京,看到此等景象,自然会对我等的实力与信誉,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届时,那些原本属于旧勋贵集团的大宗订单,自然会……流入我们的口袋。”
她转过身,迎上余瑾的视线,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一片冰冷的平静,再无波澜。
“这于我们日后的生意,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常乐侯与李侯,他们都是聪明人,这其中的道理,一点就透,无需我……多费口舌。”
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
将一场充满了情谊与信任的豪赌,完美地,粉饰成了一场……精于算计的商业投资。
余瑾静静地听完她的这番“解释”。
他并没有与她争论。
这层坚硬的壳,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你越是敲打,她只会缩得越紧。
余瑾只是端起那盘刚刚做好的,憨态可掬的“眉开眼笑”,亲自,送到了萧雨微面前的石桌之上。
白瓷盘与石桌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随即,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萧雨微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笑脸,那是她与余瑾第一次相见时,余瑾送给她,终身难忘的礼物。
心中那座由冰冷的理智所构筑的城墙,终究,还是……出现了一丝无法忽视的裂痕。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能听见窗外竹叶的摩挲声。
最终,她还是缓缓地坐下,拿起了旁边早已备好的,小巧的银匙。
她小心翼翼地,没有去破坏那张笑脸,只是从边缘,舀起一小块沾满了晶莹蜂蜜的果脯,缓缓地,送入了口中。
那股子纯粹的,不带半分杂质的甜意,瞬间便在她的味蕾之上,霸道地弥漫开来。
是记忆中的味道。
她那紧绷着的,试图用清冷来伪装自己的嘴角,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扬起。
一个极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她缓缓抬起眼,恰好,对上了余瑾那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宠溺,几分了然的,温柔笑意。
他什么都看穿了。
“唰”的一下!
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两抹动人的红晕,像是泼上去的胭脂,瞬间飞上了萧雨微的脸颊,连耳根都变得滚烫。
她连忙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盘子。
仿佛那张笑脸是什么生死仇敌。
她银匙的动作,骤然加快,用一种……近乎于“恼羞成怒”的速度,一下,又一下,粗暴地,破坏着那盘甜点。
一盘甜点,很快便被消灭干净。
整个过程,两人,再无半分言语。
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震耳欲聋。
……
终于,当最后一勺蜜饯入口,萧雨微用餐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她缓缓起身,对着余瑾开口。
声音,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清冷。
“多谢余大人款待。”
“商会……还有要事,雨微,告辞了。”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猛地一转身,朝着那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快步走去。
那背影,依旧是那般的果决,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
只是那过快的步履,泄露了她的心绪。
仿佛,是在逃离着什么。
余瑾没有起身相送。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了门外。
许久,他才缓缓起身,走到那张空桌前,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只空盘,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余温和甜香。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被午后微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竹影,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念出了一句,充满了无奈与挣扎的诗句。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余瑾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复杂难明的叹息。
身在局中,如履薄冰,自己又是否能够坦然接受这份情愫?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两个字。
那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一阵微风拂过,便会消散。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