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余府后花园。
灿烂的春光,竭力穿透那棵老槐树刚吐出的新叶,却被筛得支离破碎。
最终,只剩下一些斑驳,冰冷的碎金,洒在那方汉白玉石桌上。
余瑾独自一人,静坐于石桌之前。
面前,一杯沏好的龙井。
茶水早已凉透,氤氲的水汽也散得一干二净。
他却未曾碰过一下。
他的目光没有落点,只是穿过庭院,望向远处那几竿在微风中轻晃的翠竹。
风很轻。
竹叶摇曳的幅度,却很大。
像是在不安地挣扎。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自月亮门处,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脚步声被刻意压得很低,踩在青石板上,却依旧像是砸在人心头的重鼓。
诸葛亮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袍子,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羽扇,此刻却死死攥在掌心,扇骨几乎要嵌进肉里。
跟在他身后的贾诩,那张万年不变的木然面孔上,眉心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着这位算尽人心的毒士。
“主公。”
最终,是贾诩先开了口。
“城里,有些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
诸葛亮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只是将目光从竹林收回,落在余瑾那纹丝不动的背影上,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只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贾诩继续说着。
“我安插在各坊市的人回报,参与罢工的百姓,家中存粮大多见了底。”
“今早,东城的张屠户,已经扛不住妻儿的哭声,偷偷开了张。”
“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民心这东西,聚起来难,散起来……快得很。”
“是啊。”诸葛亮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焦灼,“我们等的那股东风,最快,也要三日。”
“这三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言,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三日。
足以让余瑾耗尽心血才凝聚起来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余瑾闻言,终于动了。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茶杯。
就在他即将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一阵无比爽朗的大笑声,毫无征兆地,从院门外炸响!
“余大人!愁眉苦脸的作甚!”
“天塌下来,有我们这些当兄弟的,给你顶着!”
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将满园的死寂与凝重,劈得粉碎!
话音未落,永安侯常乐那圆滚滚的身影,已经像个肉球般,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弥勒佛笑容,人未至,手已拱起。
“下午,我会在东门城外搭棚施粥,就说是余大人您的恩典!”
他拍了拍自己肥厚的胸脯,声音掷地有声。
“不多!先备下十万石粮食!”
“凡是家里没了米下锅的兄弟,都可凭户籍,前去领取三日口粮!”
“管饱!”
话音刚落。
月亮门处,又出现了两道身影。
一左一右,并肩而立。
正是萧雨微,与纯乡侯李玉。
萧雨微依旧是一身素白长裙,神情清冷,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她看着余瑾,没有半句废话,声音清晰坚定。
“萧家。”
“也出十万石。”
“嘿嘿,这等泼天的热闹,怎能少得了俺老李!”
纯乡侯李玉咧着一张能塞进拳头的大嘴,瓮声瓮气地笑道,他蒲扇般的大手挠了挠后脑勺。
“俺不像他们家大业大,就……就六万石。”
“要是还不够,俺再回去砸锅卖铁!”
……
诸葛亮与贾诩,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三位不请自来的“盟友”。
看着他们身后,那仿佛能照亮整个京城上空的,二十六万石粮食的光芒。
那双总是能看透人心的星眸,和那双总是幽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同时,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不是动容。
是印证。
是震撼。
是追随的这个人,真的拥有让他们这些谋士都为之折服的,那种名为“人心”的,可怕力量。
雪中送炭。
原来,是这般模样。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余瑾,则看着眼前这三位。
将身家、性命、以及整个家族的未来,都毫不犹豫押在自己身上的盟友。
他脸上紧绷的线条,缓缓地,舒展开来。
最终,那紧抿的唇角,化成了一个……带着几分暖意,又夹杂着几分无奈的浅笑。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多谢”。
那样的词,太轻,太薄,配不上这份情义。
他余瑾站起身。
亲自提起那把早已凉透了的锡制茶壶。
走到三人面前,为那三只不知何时早已备好的空杯,一一斟满了滚烫的热茶。
沸水注入。
“滋……”
水汽,袅袅升起。
一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眉眼。
也温暖了这整个下午的,破碎天光。
……
一番简短的交谈后,常乐与李玉两人,便极有眼色地,拱手告辞。
偌大的后花园,很快便只剩下了余瑾与萧雨微二人。
诸葛亮与贾诩,也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他们走的时候,步履比来时,沉稳了太多。
他们将这片被夕阳余晖染成暖黄色的空间,留给了这对……特殊的盟友。
院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一次,安静中,却流淌着一种别样的情绪。
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温柔得像情人的低语。
萧雨微没有立刻离去。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双清亮的眸子,就那样毫无遮掩地,怔怔地看着余瑾。
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
有押上一切的决绝。
有对他能力的钦佩。
有对他处境的担忧。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却已然泄露的,如初春柳絮般,若有若无的依恋。
在几乎要让人心跳都停止的沉默之后。
还是萧雨微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风。
像是在问他。
又像是在……问自己那颗不听话的心。
“这一次……”
“……有把握吗?”
余瑾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转过身,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被夕阳彻底染成金色的,灰蒙蒙的城郭天空。
他用一种自言自语的呢喃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天地失声。
“一个真正能够掌控潮水的人……”
余瑾顿了顿,一字一句。
“……从不会,被潮水吞没。”
说完,他回过头。
目光,与萧雨微那双充满了探寻的眸子,在空中,交汇。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不再是深邃,不再是平静。
那是一片包容了惊涛骇浪之后,重归于寂的无垠星海。
能将世间所有风雨,所有算计,所有生死,都尽数映入其中,然后……消弭于无形。
萧雨微看着那双眼睛。
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
然后,又被无比温柔地,缓缓松开。
她像是被某种力量抽走了所有力气,也卸下了所有伪装。
鬼使神差地。
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羞怯与期盼,细若蚊蚋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
“……想吃你做的,‘眉开眼笑’了。”
余瑾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仿佛那句关于潮水的豪言壮语,都敌不过这句轻飘飘的,带着女儿家心思的呢喃。
随即。
那双总是映着星海与乾坤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却又无比真实的,温柔。
那温柔里,有惊愕,有暖意,有怜惜。
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抹极淡,却胜过世间万千风景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