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光,刚刚刺破京城上空那层薄薄的晨雾。
东门之外,那片往日里只供过往商旅歇脚的巨大空地之上,一夜之间,竟拔地而起了一座……延绵数里,望不到尽头的宏伟“军营”!
数百座由粗大的原木和厚实油布临时搭建而成的粥棚,彼此相连,鳞次栉比,那股子恢弘的气势,竟丝毫不亚于城外戍卫京畿的真正军营!
一口口堪比巨大水缸的黝黑铁锅,被稳稳地架在临时砌成的土灶之上。
锅下,熊熊的烈火疯狂地舔舐着锅底,将初春清晨的寒气,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白色的米粥蒸汽,混杂着柴火的烟火气,氤氲升腾,如同一条条白色的巨龙,直冲云霄,将半边天,都染成了一片朦胧的乳白。
而在那连营的粥棚之上,一面面用最鲜艳的红布写就的巨大横幅,正迎着猎猎晨风,疯狂地飘荡。
“萧氏商行,为国分忧!”
“永安商号,与民同济!”
“李氏肉庄,义不容辞!”
那鲜红的颜色,与周围那灰败的城墙、枯黄的草地,形成了最鲜明,也最刺眼的对比!
……
几乎是同一时间。
“铛!铛!铛!”
清脆响亮的锣声,如同燎原的星火,在京城内每一条沉睡的街巷之中,轰然炸响!
无数扇紧闭的木门被悄然推开,一张张睡眼惺忪,却又带着几分期盼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只见萧家、常家、李家那数不清的仆役家丁们,两人一组,一人在前面奋力地敲着铜锣,一人则跟在后面,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唱喏。
“各位父老乡亲!街坊四邻!都听真切了!”
那声音,穿透了晨雾,压过了犬吠,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家、永安侯、纯乡侯三家联合!感念圣上仁德,效仿余相高义!于东门之外设粥棚,开仓放粮!”
“凡是家中无米下锅者,无论老幼,皆可前去领粥!”
“不花一文钱!”
“管饱!!”
敲锣呐喊的声音渐渐远去,却惊醒了无数的百姓!
此刻的孙敬才刚刚起床,坐在自己那张破旧的书桌前研墨,却突然听到一阵吵嚷声。
“孙秀才,还愣着作甚呐!没听说吗,东门外,萧家,李家,常家,可以施粥了!打好了,总算是能让家里孩子吃上一碗饱饭了。”
孙敬才微微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方才跟他说话的王婶却早一溜烟不见了影子,孙敬才急忙拿上自己的碗筷,汇入街道上移动的人群,朝着东门外赶去........
城南,那座拥挤不堪的大杂院。
铁匠铺的王师傅,正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听着屋内自家那饿得奄奄一息的娃子,发出的微弱,如同猫叫般的哭声。
他的婆娘,则蹲在一旁,用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默默地垂着泪。
家里,最后那点能被称为“粮食”的野菜糊糊,昨天晚上,也下锅了。
就在这时,那由远及近的锣声,和那如同天籁般的唱喏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不花一文钱!管饱!”
王师傅那双本已黯淡无光,充满了绝望的眸子里,猛地爆出了一团骇人的精光!
他与自己的婆娘,对视了一眼。
两人没有半分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去拿任何盛粥的器具。
不约而同地,从那冰冷的地上,一跃而起!
一人冲进屋内,用最快的速度,将那早已饿得虚脱的娃子,用破旧的棉被紧紧裹住,抱在怀里。
另一人,则一把推开那早已摇摇欲坠的院门!
两人,如同两头发了疯的野兽,朝着东门的方向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
……
一个时辰之后。
东门之外,那片巨大的空地,早已汇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压压的人海!
闻讯而来的百姓,如同无数条干涸的溪流,从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坊市,每一条陋巷里涌出,最终,在这里,汇成了一片……属于“生”的,汪洋!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那股子由数十万人的体温和呼吸汇聚而成的热浪,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层都冲散!
就在这片看似即将失控的喧嚣之中。
一个洪亮,感染力十足的声音,通过一个新奇的铁皮喇叭,瞬间便压下了所有嘈杂。
“乡亲们!静一静!都静一静!”
永安侯常乐,亲自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他身着一件寻常的员外袍,脸上挂着他那商贾特有的和气笑容。
“听我常乐,说一句!”
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充满了期盼与渴望的脸,常乐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今日这粥,这米,是我等三家出的,没错!”
“但这份心意,这份胆气,却是效仿咱们那位,为了大家伙儿,连官都不要了的……余相爷!”
“更是感念咱们那位,为了大家伙儿,连国库都掏空了的,心系万民的陛下!”
“大家要谢,就谢陛下!谢余大人!”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瞬间便将自己,与皇权,与民心,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台下,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但是!”
常乐抬手,往下压了压。
“粥管够!米管够!但有一样,咱们得讲规矩!”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
“老!幼!妇!孺!先行!”
“不许插队!不许推搡!更不许,为了多领一碗粥,就昧着良心,冒领,多占!”
他指着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一字一顿道:
“谁要是敢在这里,坏了规矩,闹了事!”
“那就是不给陛下面子!不给余大人面子!”
“别怪我常乐……翻脸不认人!”
……
百丈之外,一座茶楼的雅间之内。
与粥棚前的喧嚣鼎沸截然相反,这里,清雅,静谧。
萧雨微静立于窗前,她没有去看那热火朝天的施粥场面,也没有去听常乐那慷慨激昂的陈词。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的人群,穿过那氤氲的白色蒸汽,落在远处那若有若无的,平章事府的青瓦屋檐之上。
她看着眼前这数十万百姓,因为一碗热粥,而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的震撼景象。
那双总是清冷如秋水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欣慰,一丝……释然。
她缓缓地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沏好,尚有余温的清茶。
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
那声音,像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句……承诺。
“这样……”
“……总算是能让你肩上的担子,稍稍……轻一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