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深冬,临安城沉浸在一片静谧的期待中。天色渐明时,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终于,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如同上天撒下的素白信笺,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须臾之间,漫天飞絮,纷纷扬扬,将这座南宋都城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纯净的雪幕之中。
不过一两个时辰,朱门高户的飞檐、青瓦白墙的民居、蜿蜒曲折的街巷,乃至御街两旁店铺招展的旌旗,都覆上了一层松软的新雪。
整个世界褪去了往日的喧嚣与色彩,只剩下黑白水墨般的素雅与雪落下的簌簌清音。这难得的盛景,瞬间点燃了临安城内的雅兴。
无数的文人士子搁下了手中的书卷,闺阁妇人放下了手中的女红,或是呼朋引伴,或是携仆带婢,纷纷涌向那雪中最负盛名的去处——西湖。
此时的西湖,确如仙境般美轮美奂。远山含黛,近水凝烟,苏堤白堤宛如两条玉带,横卧在雪影波光之间。
湖边的亭台楼阁、古寺塔影,皆披上了银装,与湖中倒影相映成趣。残荷覆雪,垂柳挂银,更有那凌寒独自开的梅花,暗香浮动,红白相间,在雪中愈发显得精神。湖面上,画舫零星,更多的是撑伞漫步、驻足赏景的人群。
文人墨客们触景生情,或吟咏诗词,或挥毫作画,以文会友,以诗论景,欢声笑语与雪落声交织,驱散了冬日的凛冽寒意。
蕲王宅邸,虽贵为王府,亦被这雪色浸染得格外宁静。庭院深处,几株老梅正傲雪绽放。此时,三位风姿各异的女子,身披颜色各异的斗篷,踏着积雪,悄然来到了韩牧所居的别院外。
居中的是李师婉,一袭月白色绣银梅斗篷,衬得她容颜温婉如玉,步履从容娴静,如同雪中静静绽放的玉兰。
她身旁是唐怜儿,火红的斗篷像一团跃动的火焰,在这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未语先笑,热情仿佛能融化周遭的寒冷。
稍后半步的是段清洛,身着淡青色素面斗篷,身姿挺拔,面容清冷如冰雪雕琢,眼神澄澈而带着几分疏离,宛若雪山顶上不染尘埃的莲花。
三女轻叩院门,韩牧应声而出。他依旧是那身紫色道袍,外罩一件玄色鹤氅,面容平和,眼神深邃,望着眼前这三位红颜知己,他嘴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韩大哥,”唐怜儿抢先开口,声音清脆如黄鹂,“临安难得下这样大的雪,西湖景致正好,我们特来邀你同去赏雪游玩,你可不能推辞!”
李师婉柔声补充:“是啊,韩大哥,雪中西湖别有韵味,我们一起去赏雪吧!”
段清洛虽未多言,却也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期待。
韩牧看着她们被雪花点缀的鬓发和因寒冷而微红的脸颊,心中亦是一动。
临安之事已了,或许不久便要返回终南山,能与这几位红颜共赏一场雪景,亦是缘分。
他欣然应允:“如此美景,岂能辜负?有劳三位姑娘相邀,贫道便却之不恭了。”
几人并未走王府正门,而是从一处僻静的小门悄然走出,径直步入了西湖景区。一踏入西湖地界,方才王府的静谧便被外面的热闹所取代。
雪依旧在下,但游人如织,赏雪、赏梅、泛舟、品茗者络绎不绝。断桥残雪处,雷峰塔影下,皆是攒动的人影。文人士子们聚集在亭中、岸边,围炉煮酒,高声唱和,诗词歌赋不绝于耳。
韩牧随着三女漫步雪中。李师婉心思细腻,不时指点着远处的景致,轻声解说临安雪日的风雅传统。
唐怜儿活泼好动,时而团起雪球嬉戏,时而对某处奇景发出惊叹。
段清洛则多是静静观赏,偶尔才点评一二,言语精辟。
韩牧置身其间,听着、看着、感受着这人间烟火与自然美景交融的画卷,连日来筹谋布局的疲惫似乎也在这雪景中渐渐消融。
他们在苏堤上踏雪而行,看六桥烟柳变成琼枝玉叶;在孤山脚下寻觅梅踪,感受暗香盈袖;也曾租了一叶小舟,泛舟湖心,从另一个角度仰望雪中群山。
韩牧虽少言,但气度从容,与三女相处融洽,引得不少游人侧目,暗自猜测这气度不凡的道人是何来历。
就这般游玩了一上午,雪势稍缓,天色却愈发沉静。四人尽兴,便打算沿原路返回蕲王宅院。行至离王府小门不远处的御街旁,正准备转入小巷,忽见一名身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中年人,冒着雪,脚步匆匆地迎面赶来。
那内侍目光敏锐,一眼便锁定了韩牧,急忙上前,躬身便拜,态度极为恭敬:
“国师大人,奴婢可找到您了。”
韩牧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内侍的衣着气度,心中已然明了其身份和来意。他抬手虚扶:“不必多礼,可是宫中有人要见贫道?”
内侍压低声音:“回国师,是……太后娘娘想请国师入宫一叙。”
韩牧心中微动。临安城的风波已然平息,新帝赵祥地位渐稳,他此行下山的目的基本达成,确实不日即将返回终南山。
离京之前,他本就打算寻个机会再见一次韩飞蕊,这位名义上尊贵无比、实则处境微妙的太后。他希望能再开导她一番,为她在深宫之中寻一条能稍得舒心的生存之道。如今她主动来寻,倒是正好。
韩牧转身对李师婉三人道:“婉儿、怜儿姑娘,清洛,宫中太后相召,贫道需得前往一趟。你们自行回府便是,路上小心。”
李师婉等人虽有些意外,但也知宫中召见非同小可,尤其是太后亲召。她们皆是明理之人,闻言便点头应下。唐怜儿还叮嘱了一句:“韩大哥,你早些回来。”
韩牧微笑颔首,随即跟着那名内侍,转身汇入了御街上稀疏的人流,向着皇城方向行去。
穿过熙攘的御街,越靠近皇城,周遭便越发肃静。朱红色的宫墙在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巍峨,也格外冰冷。内侍在前引路,态度恭谨。
韩牧一边行走,一边看似随意地询问道:“太后娘娘近来凤体可还安好?食欲睡眠可有改善?”
内侍小心地回答:“回国师,自上次国师诊治开导后,太后娘娘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近来食欲大增,夜间安寝也踏实了许多,连精神头都足了不少,偶尔还会到御花园中走走呢。”
韩牧闻言,心中略慰。看来韩飞蕊确实将他上次的话听进去了一些,心结稍解,这身体自然也跟着好转。这深宫高墙,能困住人,却不应困死人心。
一路无言,穿过重重宫门禁卫,终于来到了后宫所在的区域,径直走向太后的居所——淑德殿。
殿外白雪覆盖着汉白玉栏杆,几名宫女太监垂手侍立,寂静无声。
内侍通传后,韩牧被引领入殿。一踏入殿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与外面的严寒判若两个世界。殿内四周摆放着数个烧得正旺的铜制火炉,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暖意,驱散了所有寒冷。
大殿空旷而华丽,但这份华丽之中,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韩飞蕊正端坐在殿中主位之上。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淡雅端庄的宫装,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簪着简单的珠翠。
与前次相见时因产后失调和心情抑郁导致的憔悴相比,如今的她面色红润了许多,眼眸中也重新有了光彩。
虽然已是太后之尊,但年仅二十七岁的她,依旧保持着少女般的清秀轮廓,略施粉黛,便显露出倾国之姿,无愧于她“大宋第一美人”的旧誉。
只是那眉宇之间,仍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轻愁。
见到韩牧进来,韩飞蕊唇角弯起,露出一湾浅浅的、带着些许释然和欣喜的笑容。
“国师来了。”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韩牧上前几步,依照礼数,抬手行礼:“贫道韩牧,见过太后娘娘。”
他抬眼细看,心中亦是一叹,此时的韩飞蕊,才真正恢复了昔日那如画中仙子般的绝代风华。
然而,听到“太后”二字,韩飞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这个尊号,于她而言,更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她示意身旁的宫女:“给国师看座。”
宫女搬来绣墩,韩牧谢过坐下。他目光扫过殿内,除了韩飞蕊的几名贴身宫女,并未见到小皇帝赵祥的身影。
韩飞蕊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轻声自答般说道:“祥儿方才玩累了,此刻正在暖阁里午睡,乳母正看着呢。”提及儿子,她的眼神中才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温柔。
韩牧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窗外虽被殿宇遮挡但仍能感受到的雪意,开口道:“今日临安难得降下如此大雪,西湖雪景更是美不胜收。太后娘娘久居深宫,何不趁此机会,出宫散散心?这皇宫大内虽好,但长年累月居于其间,难免心生郁结,于身心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