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车辆不断向北行进,周围的景致再次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江南水乡那秀丽的粉墙黛瓦与婀娜的垂柳渐渐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开阔、也更为疏朗的北方园林景致。道路两旁的树木,也从秀气的柳树,变成了更为高大挺拔的槐树与松柏。
空气中,那股湿润的水汽渐渐散去,多了一丝北方独有的、更为干燥和清冽的气息。
车厢内的专家们,已经从刚才那份感性的触动中平复下来,但那份温暖的余韵,却依旧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之间的交谈,也少了几分学术的严谨,多了几分朋友间的随性。
“说起来,”那位社会学专家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忽然感慨道,“我们这一路走来,从瓮城到水乡,再到现在的北方景致,这植被与建筑风格的过渡,做得是如此自然,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这种对游客心理节奏的精准把控,当真是一门大学问。”
“何止是心理节奏,”何镜山教授接过了话头,他的目光,却已经越过了近处的风景,投向了遥远的地平线,“你们看,我们正在缓缓地爬坡。这地势的微妙抬升,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它在告诉你,你正在离开寻常的市井,去往一个,更为崇高、也更为重要的地方。这与古代帝王营建都城时,‘择高而居’的理念,不谋而合。”
他的话音刚落,摆渡车恰好转过一道被茂密松林遮挡的弯道。
也就在这一瞬间,车厢内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前方,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巨大无比的下沉式广场。而就在那广场的尽头,一座他们曾在无数典籍与想象中勾勒过的、恢弘到足以让任何语言都黯然失色的古老城池,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完整地,呈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盛唐长安。
它静静地矗立在晨光之中,如同一头蛰伏了千年的巨兽,沉默着,却又散发着一股足以吞天沃日的磅礴气势。
那不是他们之前在员工生活区遥遥远望时,所看到的模糊轮廓。
此刻,他们能清晰地看到,那高达十数米的、青灰色的城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向两侧无限延伸,直至与远处的山脉融为一体。
他们能看到,城墙之上,那一座座造型雄浑的敌楼与角楼,如同沉默的卫士,拱卫着这座帝国的尊严。
他们更能看到,那座位于中轴线之上的、最为高大巍峨的朱雀门城楼,重檐庑殿顶之上,庄严的鸱吻琉璃瓦,正闪烁着七彩的光晕,仿佛在无声地,向这片天地,宣告着它的无上权威。
车厢内,一片死寂。
只有众人那被刻意压抑住的、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
“我……我收回我之前的话。”许久之后,还是那位园林专家,第一个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这不是‘景’,这是‘势’。一种,君临天下的,‘势’。”
摆渡车没有直接驶入广场,而是在广场边缘一处专门的停靠点,缓缓停下。
刘楚站起身,对着依旧处于失神状态的众人,微笑道:“诸位先生,长安,到了。接下来的路便需要我们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了。”
众人如同梦游般地走下了车。
当他们的脚,踏上那坚实的广场地面时,一股更为宏大的声浪,伴随着开阔的视野,轰然涌来,让他们瞬间从刚才那份近距离的震撼中,清醒了几分。
眼前的广场实在是太大了,足以容纳数万人。
地面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干净得可以倒映出天空的流云。
而此刻,广场之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却又诡异地,呈现出一种极有秩序的、如同潮汐般的涌动。
数千名游客,正排着几十条整齐的长队,缓缓地向着广场中央,那几十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古色古香的“官署”帐篷移动。
而在那些帐篷前,一位位身穿绯色或绿色官袍的“唐代官员”,正襟危坐。
他们的面前,摆着笔墨纸砚,每当有游客上前,他们便会仔细地“查验”对方手机上的预约信息,然后,提起毛笔,在一张盖着朱红大印的、古朴的“路引”文书上,写下游客的名字和入城许可。
整个过程,充满了庄重而又奇特的仪式感。
“这……这是在做什么?”一位专家看得目瞪口呆。
“发放‘路引’。”刘楚解释道,“今日的五千个入城名额,早已预约一空。这些,都是今日,有幸能入城一观的游客。按照规矩,他们必须先在此处,凭预约信息,领取勘合过的‘路引’,方可从朱雀门,入城。”
“凭一份文书,便让这数千人,心甘情愿地,在此排队等候……”社会学专家看着那一条条不见首尾的长龙,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撼,“刘园主,你这哪里是在做景区。你这分明是在重建一种,失落了千年的‘秩序’啊。”
刘楚没有带他们去凑那个热闹,而是引领着众人沿着广场的边缘,向着古城的西侧走去。
一路上,专家们的“职业病”再次集体发作。
“你们看这城墙的夯土层!”何镜山教授几乎是趴在了城墙的基座上,用手在那带着清晰横纹的墙体上抚摸着,“这版筑的痕迹,这层次感……还有这里面夹杂的碎石和草筋……天啊,他们连这个都复原了!这……这是真正的‘版筑法’啊!”
“何止是版筑法,”另一位结构学专家,正仰着头,用随身携带的激光测距仪,对着城墙上方的数据进行着测算,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墙体下宽上窄,带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收分。墙高与墙基宽度的比例,约等于……二比三。这……这完全符合唐代城防建筑,对于稳定性的最高要求!这绝对不是凭空想象,这背后,必然有着极为精密的力学计算!”
“还有那排水系统!”一位水利专家,正指着城墙下方,一条毫不起眼的、用石块砌成的明沟,“你们看那明沟的走向和坡度,它巧妙地利用了广场的自然地势,将所有的雨水,都引向了广场边缘的排水渠。如此巨大的一个广场,竟能做到,雨后绝无积水!这份规划的功力,当真是,深不可测!”
他们就这么走走停停,一段在普通游客看来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每一个细节,都能引发他们一场小型的学术研讨会。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参观者,而更像是一群,发现了巨大宝藏的考古学家,贪婪地,激动的解读着这座城市透露出的每一个,来自盛唐的“密码”。
最终,刘楚引领着众人来到了一座比朱雀门要稍小一些,却同样威严的城门之下。
城门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延平门”。
与朱雀门前那人山人海的景象不同,这里极为清静,只有一队身穿明光铠的卫士,如同雕塑般,矗立在门前,神情肃穆,不怒自威。
看到刘楚一行人的到来,为首的一位队正,上前一步,用手中的长戟,拦住了去路。
“来者何人?此乃皇城禁地,无手谕者,不得擅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几位正沉浸在学术讨论中的专家,都是微微一愣。
刘楚却仿佛早已料到,他上前一步,从腰间,解下了那枚,刻着古朴“楚”字的墨玉令牌,在那队正的面前,轻轻一亮。
那队正看到令牌,脸上的冰冷瞬间消融。
他猛地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头颅深垂,连带着他身后所有的卫士,都齐刷刷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参见城主!”
那整齐划一的呐喊,回荡在空旷的城门之下,给了人极大的压迫感。
专家们彻底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