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沧州城的墙角已钻出星星点点的绿意,那是去岁的野生的草籽破土而出,顶着嫩黄的芽尖,怯生生地迎着风。
城门边卖热汤的摊子早早支起,蒸腾的白气裹挟着蒸饼的香味飘向远方。赶早集的人揣着手路过,嘴里哈出的白气比前些日子淡了些,脚步也比寒冬时轻快许多。
河边的柳树枝条变得柔软,原本干枯的枝桠上鼓起细细的柳芽。微风拂过,不再是冬日里那般硬邦邦地晃动,而是有了轻轻软软的摆动。
偶有孩童扯着风筝线在青石板路上奔跑,线轴“嗡嗡”作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麻雀,也撞醒了沧州城的初春,让这座城变得愈发活泛。
唯独城西南边的坡地上,这份生机显得有些滞涩。那里新起了一座大坟,青灰色的砖石围墙圈出半亩之地,墙头还隐约留着新砌的痕迹,其规制竟堪比城里世家大族的墓茔,远远望去,在一片浅绿中透着几分肃穆。
可再往坟前走近几步,便能瞧见围墙内的角落堆着四个小土包,土色新鲜,连块刻字的碑木都没有,只用几块歪歪扭扭的石头压着坟头。
风一吹,土包上刚冒头的草芽,仿佛都比别处矮了半截,透着说不出的潦草与沉郁。这土包里埋的,正是高开道的首级,以及李博明、沈静柏、张万山的尸首,埋于此地,只为赎去先前犯下的罪孽。
林元正身着素色长衫,袖口挽得齐整,与身旁同样一身素衣的赵天欣并肩而立,目光落在正中的大坟上。
二人没有多言,齐齐屈膝,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微凉的新土上,额头轻叩地面,连磕三个响头。
起身时,林元正指尖沾了些新土,他并未擦拭,转头看向身旁有些泪目的赵天欣,语气缓和了些道:“小姨母,今日拜祭过先人,咱们便启程回上洛。”
他抬手帮赵天欣拂去衣角沾着的草屑,接着说道:“此处后事我已托付给勤叔,他会照看着添土、上香,小姨母无需挂心。”
“元正,我们何时才会再回沧州?”赵天欣望着坟茔的目光仍带着未散的怅然,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声音轻得被风裹挟:“若是往后……阿……勤叔这边有了难处,或是这坟茔需打理,咱们远在洛上,怎么来得及?”
“小姨母放心,如今赵氏已有新府邸,商铺也不少,再加上有州衙薛使君帮衬,日常琐事不会出乱子。”
林元正神色自若,缓缓说道:“我也已为勤叔留下些银钱、粮米与人手,他在沧州熟门熟路,真有难处,遣人往洛上递个信便是,咱们赶得及。”
他望着赵天欣仍带忧色的眉眼,轻声笑道:“再者,往后若有闲暇,或是小姨母想回来看看,咱们再一同回来便是。”
赵天欣眼角还挂着泪,抬手轻轻拭去,泪眼婆娑间轻轻颔首,声音带着刚哭过的微哑:“既如此,那我们便就此离去罢,也免得让他们在外多等。”
说罢,她又回头望了眼那座大坟,才攥紧衣角,跟上林元正的脚步缓缓走出。
围墙之外,有一列新近修缮的屋舍,青瓦重铺、白墙新刷,窗棂上还留着未褪尽的漆色,整整齐齐地排开,足能住下三十多人,方便平日照看守护着坟茔。
而在那屋舍前,赵勤正拉着林安的胳膊低声叮嘱,反复交代着什么,林安频频点头,将话都记在心里。
不远处的空地上,刘长宏端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目光落在林元正二人缓缓走近的方向。一旁的刘武轩牵着两匹备好的马,指尖轻轻摩挲着马缰绳,不时地警惕着环顾四周。
林安率先迎了上来,轻声询问:“家主,马车、干粮还有路上需用的物件都已备好,是否就此启程?”
林元正微微颔首,目光先转向不远处的赵勤,郑重地点了点头,算是作别与托付。随后他侧头对林安叮嘱道:“你送小姨母上马车,仔细些,我与刘师、武轩驱马而行。”
说罢,他抬眼望向等候在旁的刘长宏二人,沉稳地道了句:“刘师,我们出发!”
赵勤目送着马车轱辘碾过新草,扬起细碎的尘土,林元正与刘长宏、刘武轩三人驱马紧随其后,渐渐往城门处的尽头缩成小点。
他有些浑浊的眼里,慢慢泛起一层湿意,枯瘦的手攥着衣角,直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晨雾里,才缓缓抬手抹了把眼。
风卷着初春的凉意吹过,他低声喃喃:“欣儿,赵家我定会为你守好……”
说罢,又转头望向那座围了砖墙的坟茔,脚步迟缓地往屋舍走去,背影在浅绿的田野间,显得格外单薄………
城西城门处,来往的行人比寒冬时多了不少,独轮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混着小贩吆喝热汤的声音,将城门处的烟火气烘得格外热闹。
城门外,一队披着甲胄的折冲府轻骑正列阵而立,紧身的皮甲在初春的天光下泛着幽光,胯下的战马不时刨着蹄子,鼻息间喷出的白气渐渐散在风里。
骑士们目光紧盯着进出城门的行人,连挑担农人的菜筐、妇人布包里的物件都要扫视,气氛比城门内的热闹多了几分肃然。
队伍正中,有个都尉模样被几名亲兵簇拥着,他身披绣着纹路的甲胄,腰间佩着长刀,勒着马缰居高临下,视线落在每队过往的车马身上,眉头微蹙,像是在搜寻着什么,让路过的行人下意识放慢脚步,不敢多言。
新任校尉江熊凑近都尉身侧,压低声音问道:“将军,我们已在城门坚守五六日,进出的行人要么是农户商贩,要么是寻常百姓,丝毫异样都未曾见过。莫不是……咱们被薛使君诓骗了?”
说罢,他还悄悄瞥了眼城门内的方向,生怕这话被旁人听去。
这都尉正是折冲府的马三宝。自从那日被薛大鼎邀去府中议事,听闻沈、张两家遭凶徒残害的事后,他受命调动五百轻骑,分驻沧州八处城门,日夜巡查盘查,存了欲将凶徒揪出的心思。
可如今五六日过去,城门进出的尽是寻常百姓,连半点可疑踪迹都没寻见,他心里也渐渐泛起焦急,望向来往行人的目光,又沉了几分。
马三宝勒紧马缰,目光扫过城门下的人群,声音带着几分凝重:“那些被残害之人的尸首,我亲自去看过。他们虽中了迷烟失了反抗力,可身上的伤口却利落得很,分明是利刃所为。”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柄,又道:“出手这般老练精准,绝非寻常山匪强盗能做到,我怀疑,这凶徒怕是军伍出身。”
“将军,既然凶徒可能是军伍出身,说不定早寻着空子离了城!咱们光是守着城门也无用处,为何不派兵出城搜寻?哪怕把城外的山林、官道都查一遍,也比在这儿空等强………”
江熊的话还未说完,马三宝身旁一名亲卫便率先开口打断,声音带着几分谨慎:“江校尉这话不妥!薛使君早有交代,无他的调令,我等绝不可擅自出城,他便是担忧那伙凶徒还藏在城中,若折冲府倾兵出城缉凶,他们再对其他大族豪商下手,那可就迟了!”
江熊闻言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许怨气道:“哼,他哪是真担忧凶徒再次残害行凶,依我看,他分明是怕折冲府手握兵权,又得了调遣兵马之令,欲借此机会钳制咱们,让咱们彻底遵他州衙的号令!”
“江熊,莫要胡说!”马三宝眉头猛地一皱,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呵斥。
他警惕地扫了眼城门处往来的行人,又压低声音说道:“此处人多耳杂,你这番话若是被人听了去,传到薛使君耳中,或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岂不是要惹出事端?”
江熊闻言,沉默不语,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几分不服气,勒着马缰的手紧了紧,目光转向别处,不再看马三宝。
一旁的亲兵见气氛有些僵,悄悄递了个眼神给江熊,又望向城门处的人流,低声打圆场:“将军说得是,眼下还是盯紧行人要紧,别真让凶徒钻了空子。”
江熊这才轻“哼”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进出城门的人,只是神情依旧有些闷闷不乐。
也正在这时,江熊的甲胄被身旁一名亲兵轻轻扯了一下。那亲兵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提醒道:“江校尉,你看那边,那可是之前救了你兄弟的林郎君,他们好似要出城去?”
江熊顺着他的示意,抬眼朝城门方向看去,只见林元正与刘武轩并驾齐驱,两人皆是一身的素色长衫,正紧随着前方两辆马车缓缓行来。
马车的车帘拉得严实,只隐约能看到车辕旁挥着马鞭,驱赶马车的林安,正是之前在家中见过的一行人。
江熊连忙掉转马头,双腿轻夹马腹,朝着林元正的方向驱马上前,隔着几丈远便高声呼喊道:“林郎君,且慢!”
声音清亮,引得城门处不少行人都转头看了过来。
马三宝循声望去,眼神不自觉地微眯起来,他的目光掠过轻拉缰绳的林元正,却越过人群,牢牢停在了马车前头的刘长宏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此人给他的感觉,有些深不可测,明明只是静坐在马上,却像将要出鞘的利刃,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让常年领兵的他都下意识绷紧了神经,心里有了几许忌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