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声响彻在寂静的乡道上,余音裹挟着风掠过路面,惊得道口的枯草簌簌发抖。
灌木丛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方才偶尔传来的虫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细微声响悬在半空,透着几分凝滞。
不多时,右侧灌木丛的枝叶被轻轻拨开,几道身影带着满身草屑缓缓站起,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为首一人面露赧然,双手在身前局促地搓了搓,向前挪了两步,拱手行礼道:“刘先生恕罪!兄弟们在这儿候了好些日子,起初还紧绷着神经,后来见一直没动静,这暗哨布防就有些松懈了,没料到竟被您一眼瞧出破绽。”
刘长宏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他们松垮的站姿,斥责道:“懈怠?若来的不是我们,而是敌人,就你们这点防备,可能撑得住一炷香?”
为首那人有些畏惧,单膝跪地,连声道:“是,是,先生教训得对,往后绝不敢了!”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齐齐单膝跪下,草屑从肩头簌簌落下,一个个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乡道上安静得只剩下风扫过枝叶的声响,方才还带着些许随意的氛围,此刻全被刘长宏的威严压制下去。
林元正见状,朝身旁的刘武轩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此前因警惕而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柔和,握着兵刃的手掌也悄悄松开,指节不再因用力而泛白。
他目光扫过那些垂首认错的汉子,又看向刘长宏严肃的侧脸,轻声说道:“刘师教训得是,只是眼下天色不早,咱们还是尽早入村与轻骑汇合为好。”
刘长宏长舒一口气,对着那些汉子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来个人先去通报一声,别耽误了行程。”
“诺!”为首那人连忙领命,当即转身点了个机灵的弟兄,让他先行前去通报。余下几人则立刻上前,守在马车车头两侧,动作麻利地摆出护送阵型,沿着乡道缓缓朝村内前行。
一座无名的小村落坐落在乡道尽头,屋舍歪歪斜斜,木门虚掩,院墙斑驳陆离,显然早已人去楼空。
想来是之前兵荒马乱,村民们拖家带口去逃荒了,倒是留下这片空村,可供近五千余人临时驻扎。
此前林元正兵分两路,自己只带了百多人,运了些粮米进入沧州城,其余五千人便驻守在这空村里,两地相隔不算太远,传令驰援倒也便捷。
村落正中的一座院落格外显眼,院墙比其他屋子高出半截,墙头上还隐约可见暗桩,周遭日夜有人持刀巡视看守,连风吹动院门的声响,都会引来守卫警惕的目光。
林元正与刘长宏、刘武轩三人入了村,叮嘱了林安安置赵天欣,他们却是步伐未曾停歇,径直朝着村落正中那座重兵看守的院落走去。
沿途驻守的兵士见到他们,纷纷收刀行礼,目光中带着敬畏。快到院门前时,守在门口的护卫早已上前一步,伸手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恭敬地侧身让行。
林元正踏入院门,目光落在院中石桌旁。只见清瘦了不少的刘武周与杨伏念正相对而坐,面前的粗瓷碗里还剩着半盏凉茶,两人神色萎靡颓废,听到动静只是淡漠地转头扫了一眼,连起身的力气似乎都没有。
院角的杂草借着风往石桌下蔓延,衬得两人身上的旧衣愈发单薄,与院外兵士的精气神相比,他们倒像是被困在这院里的笼中鸟。
紧随其后的刘长宏见此情形,神情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扫了石桌旁两人一眼,脚步未停,跟在林元正身后,目光始终望向院落深处,仿佛眼前两位俘虏的颓唐模样与他毫无关系。
刘武周见到刘长宏,缓缓起身,枯瘦的手指撑着石桌才稳住身形,用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刘先生倒是好兴致,还肯来看我们这两个阶下囚。”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沾满尘土的衣角上,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认命,只有掩不住的疲惫随着话音飘散在院中的风中。
“事儿办完了,便过来看看罢了。”刘长宏语气平淡,目光掠过两人苍白的脸,落在石桌上那半盏凉茶上,没再多说半句寒暄的话。
刘武周闻言,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枯瘦的手攥了攥衣角,终究没再接话。他心里清楚,此刻无论是求饶还是威胁,在刘长宏面前都无济于事。
而杨伏念却有些不甘,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石桌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
他浑浊的眼中没了往日的锐利,只剩几分化不开的落寞,哑着嗓子说道:“你们可知苑君璋已于前两日病故?他本是征战半生的将才,即便死,也该马革裹尸,不该无声无息地死在病榻之上!”
话音落下时,他垂在身侧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连带着石桌上的半盏凉茶都晃出了细碎的涟漪。
林元正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个消息,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可刘长宏依旧面色淡漠,目光都没在杨伏念身上多停留,淡淡地开口道:“我手底下不缺将才,不过是个败军之将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瞬间让院中刚泛起的几分唏嘘又沉了下去。
沉默片刻后,刘武周终于按捺不住,喉结滚动了两下,沙哑着问道:“你们一直囚禁着我们,到底想怎样?与其这般不死不活地耗着,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脚步有些蹒跚,脚踝上的铁索随着动作在青石板上拖过,发出“哗啦、哗啦”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每走一步,铁索便紧紧勒一下,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定定地望着刘长宏,眼底没了之前的颓丧,只剩一丝求死的决绝,连攥着衣角的手都绷得紧紧的。
“求死?那也不过是小事一桩,稍后便遂你心愿。”刘长宏语气依旧冷淡,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武周瞬间僵住的脸,接着说道:“今日过来,是接到情报,你那些残余部众已被秦王李世民消灭殆尽,你此前占据的地盘,也差不多都被李唐收复了,你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无用之人罢了。”
“李渊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要这般对我!”刘武周猛地拔高声音,胸腔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死死攥成拳头,“若不是你们从中作梗,我早已攻下柏壁,那李世民小儿也不过是我刀下亡魂罢了!”
他眼中翻涌着不甘与愤懑,连带着脚上的铁索都因情绪激动的动作,再次发出刺耳的“哗啦”声,打破了院中短暂的沉寂。
“败了,都没了……”杨伏念喃喃自语,眼神瞬间失去焦点,可下一秒突然激动起来,双手在身前胡乱挥舞。
他朝着林元正与刘长宏的方向踉跄两步,高声呼喊着:“你们既是李渊的人!我要投诚!我不想死!我知道刘武周囤粮的地方,我能帮你们!”
“藏粮之地?你说的可是张壁古堡?”久未开口的刘武轩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眼神里满是了然。
他向前半步,目光牢牢锁住杨伏念骤然慌乱的脸,语气带着几分嘲弄:“你以为这消息,还需要从你嘴里问出来?里头的粮米,早被我们尽数收缴囊中,还没来得及向二位道声谢。”
“你们……不!我不想死!”杨伏念踉跄着后退半步,声音里满是慌乱的哀求,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前的衣襟,“我有施政之才!能帮李唐安抚地方、打理民生,留着我比杀了我有用,我愿意效力,只求能留我一条生路!”
话音刚落,只见刘长宏抬手拔出腰间短刀,手腕轻轻一扬,刀身便“当啷”一声落在刘武周与杨伏念脚边,刀刃落地的声音在院中格外刺耳。
他眼神依旧淡漠,语气没有半分起伏:“时辰不早了,你们太聒噪。再说了,我们也并非李渊的人!刀在这儿,要么自行了断,要么我让人帮你们,省得再浪费功夫。”
话音落下时,他甚至没再看两人一眼,只是微微侧身,似乎已懒得再应付这院里的闹剧。
杨伏念吓得瘫坐在地,双手胡乱挥舞着,喉咙里挤出细碎又凄厉的哀嚎:“别杀我!我真的有用!我能治理赋税、整理户籍,留着我百利无害!”
他膝行着想去抓刘长宏的衣角,声音里满是绝望的哭腔。可下一秒,尖锐的刺痛猛地从胸前传来。
杨伏念的哀嚎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放大,缓缓低头,只见一把短刀正深深扎在自己心口,鲜血顺着刀刃汩汩涌出。
他艰难地抬头,对上刘武周阴狠的眼神,那只曾与他一同谋划霸业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刘武周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如同被风沙磨透的朽木,却裹着一股斩断所有念想的绝望决绝:“你我皆是败军之将,何必这般苟且?”
每一个字都沉重地砸在青石板上,连院中的风声都似乎停顿了一下,衬得他这话里的悲凉与刚硬格外刺人。
刘武周猛地抽回短刀,鲜血溅在他早已陈旧的衣袍上,宛如开出了一簇簇暗沉的花。
他没再看杨伏念倒下的身影,转而抬眼望向林元正三人,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带着几分释然:“我刘武周征战半生,虽败,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着,他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沉,刀刃调转方向,朝着自己胸口狠狠刺去。鲜血瞬间浸透了陈旧的衣袍,洒落在地。
他身子晃了晃,缓缓仰面朝天躺倒在地,眼睛死死地盯着的天空,眼中最后那点不甘,渐渐被一片空洞的平静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