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夜里的沧州城仍弥漫着丝丝寒气,西市的喧嚣早已消散殆尽,唯有赵氏新粮行后宅的正堂之中,烛火通明。
穿堂风偶尔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微微摇曳,却丝毫不减堂内的暖意。角落里的炭盆正燃着炭火,细碎的火星在盆中明灭闪烁,混着空气中淡淡的米香,让此处比寻常宅邸更多了几分烟火气。
林元正紧了紧身上的玄色织锦镶毛大氅,立于堂中窗边。大氅边缘的狐毛被堂内暖风吹得轻轻颤动,他却望着窗外的夜景出起了神。
二月的沧州依旧被倒春寒笼罩,夜风透着刺骨的凉意,林元正凝视着窗外,心中不禁泛起诸多感慨。如今已是武德四年,这乱世的棋局,因他的到来,已然改变了许多走向。
然而,那些隐匿在时光深处的劫难,以及尚未到来的变数,究竟是否还会如期上演?他下意识地攥了攥袖口,指尖都浸透着一丝因不确定而生的沉郁。
在正史之中,武德四年的洛阳、虎牢关之战已是将迎来战局的决胜时刻。起初,王世充困守洛阳,被唐军层层围困,粮草断绝,军力逐渐衰弱,实在难以支撑,只能急忙派遣使者向河北的窦建德求援。
窦建德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于是亲率十万夏军南下驰援,本打算与王世充前后夹击唐军,却没料到在虎牢关下被秦王李世民以少胜多,一举击溃,连他自己也沦为阶下囚。
这一战,直接断绝了王世充最后的希望,也为李唐平定中原扫除了最大的障碍。
可这一世,洛阳之战却迟迟未打响。想来是李唐此刻正被河东道的战事拖住了脚步,刘武周的残余势力仍在顽强抵抗,河东道尚未被全境收复,秦王李世民深陷河东战场无法脱身,自然抽不出兵力讨伐洛阳,这才让王世充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也使得这天下局势,凭空多了几分变数。
另外,按照正史的脉络,武德四年本还有平定林士弘的关键战役。彼时,林士弘以豫章为核心,占据了南方的大片土地,东到会稽、西抵南康、南至番禺、北达九江,拥兵数万,是南方一股极具威胁的割据势力。
李唐本应在解决中原战事之后,便派遣军队南下征讨林士弘,将其地盘纳入版图。可如今,林士弘已被林元正提前收服,南方那片原本注定要燃起战火的土地,这场既定的征讨战役,还会如期进行吗?结局又将会如何?
除此之外,正史里武德四年还发生了一连串奠定李唐根基的大事,先是科举制启动初步改革,试图打破门阀对仕途的垄断。
接着朝廷会新铸“开元通宝”,统一混乱的货币体系,而至于律法层面,《武德律》也将在这一年颁布,为治国安邦立下规矩。
更不必说,待李世民平定中原后,朝廷还会为他特设天策府,让其执掌兵权、招揽贤才,更为其日后的政变登基提供了重要的人才储备与政治基础 。
可如今这乱世走向已然改变,这些关乎李唐国运的大事,又会推迟到何时,或者彻底呈现出另一番模样?
那么,自己或是林家,又该在这复杂的局势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是继续隐匿于市井,冷眼观望局势的变化,还是抓住这乱世的变数,主动投身入局,为家族谋一份更为稳固的未来?
不论是人心思变,各方势力之间暗潮涌动,还是时事造英雄,乱世之中潜藏着无数颠覆格局的可能,林元正心中的天平在安稳与入局之间反复摇摆。
这些年来,他与林家仿佛一直被乱世的洪流裹挟着前行。最初,只想偏安一隅,守着家业安稳度日,可无奈乱世无情,危机步步紧逼,到后来不得不暗中积蓄力量,直至最终组建起大军,不再仅仅为了自保,而是主动为家族谋划一条更为长远的出路。
今晨与刘长宏一番深入交谈后,林元正才彻底摸清自己手中的军力。随着江陵地盘日渐稳固,又接连征战四方并取得胜利,单雄信麾下已聚集起将近三十五万大军。
这支军力如今分布在长江以南各地,无论是与窦建德的河北势力对阵,还是与李唐的兵马正面交锋,都已具备了分庭抗礼的实力。
可一旦真的掀起战乱,接踵而至的便是无休止的杀伐征战,届时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便会出现在眼前。
到那时,自己既要统领大军争夺天下,又要护得林家周全,更要面对双手沾满鲜血的宿命,这般艰难的境地,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踏在青砖上的声响虽轻,却瞬间让林元正强行压下这万千思绪,从对天下局势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挺直脊背,目光从窗外夜色收回,落在紧闭的堂门上。
“家主,林安有事禀报。”门外传来的声音,恰好与脚步声停歇的瞬间重合。烛火映得门帘上的暗纹微微晃动,也悄然打破了堂内的静谧。
林元正长舒一口气,缓声道:“进来说话罢。”
林安轻轻推开门,一股寒气随着门缝钻了进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缓步走到堂中,躬身施了一礼:“家主,州衙那边已应允我们对那城西宅院的购置,过户文书也已办妥。”
“那此事便交由你与赵勤一同处置。”林元正抬手示意他起身,语气平静,“后续的宅院清点、人手安排,务必做到周全,切莫出差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中跳动的烛火,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语气沉了几分,询问道:“那夜派去的人手,可曾安排妥当?这几日衙役巡查颇为严苛,想来是察觉到了些动静,万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
“家主放心,刘先生早有安排,当夜便将那些人手遣散离去。”
林安直起身,语气沉稳道:“仅凭州衙那些衙役,就算查到些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半个能牵扯到咱们的人。”
“刘师出手,那自当周全,倒是我多虑了。”林元正微微颔首,紧绷的肩线松了些许,指尖也停下了摩挲的动作。
他抬眼看向林安,语气多了几分决断:“既如此,你明日一早便去与刘师商议,把咱们动身回上洛的归期定下来,沧州这边事已办妥,也是时候启程了。”
林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当即躬身应道:“诺,家主。明日一早就去见刘师,定把归期敲定,绝误不了行程。”
说罢,他又抬眼补充了一句,语气褪去了先前的谨慎,多了几分轻快:“再者,也与福哥许久不见,此番回去正好能与其相聚。只是不知这阵子上洛那边安稳与否,林家如今是否真如信函所言般顺遂。”
林元正指尖顿在桌沿,目光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多了些暖意:“也是未曾料到,此番征伐复仇会耗时如此之久,只不过有林福他们打理,林家乱不起来。”
他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也松快了些:“也不知清儿与秦怡在府里过得如何,上次传信也只是提及作坊商铺之琐事,半句没说自己的近况。”
他眼里带着几许柔情,话尾不自觉放轻:“清儿性子傲冷,凡事都爱自己扛着,秦怡却是有些佻达,遇事有些莽撞。她们凑在一起,别是又闹出什么麻烦,却怕我在外分心,故意瞒着不肯说。”
林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此前他从林福来信中知晓,林清儿与秦怡私下做了不少大事,只是怕扰了家主分心,特意让人压下没提。
但这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转了个弯,隐晦地劝道:“家主放心,清儿姑娘心思细,秦怡姑娘虽直率却有分寸,再者还有福哥、寿哥他们盯着府里的事,定不会让她们胡闹,等咱们回去,你当面问问,比听旁人说更踏实。”
说罢,他又微微躬身,避开了家主可能追问的目光。
林元正听着总感觉有些奇怪,心里像压了片薄薄的云,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可追问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终究没再多问,或许是不愿在归期将近时徒增烦忧,只抬手摆了摆,语气也松了些:“罢了,左右也将要归还,到时也便知晓了,天色已晚,你今日也累了,先去歇息罢。”
林安心中悄悄松了口气,连忙躬身应道:“谢家主体恤,属下告退。”
说罢,他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外,又小心翼翼地将堂门合起,生怕惊扰了屋内人。
待脚步声渐远,堂内只剩烛火噼啪轻响,林元正望着跳动的烛影,方才那点莫名的疑虑虽未说破,却让他对归程多了几分迫切。
窗外夜色更浓,偶有晚风掠过,吹得窗棂轻轻作响,也为屋内的暖意,添了丝待归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