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州衙正堂内,日光透过高窗,筛落几缕淡金色,稀稀落落地洒在那冰冷的青砖地上,然而这点微光,却全然暖不透满室沉重的沉滞。
堂中,案上的烛火燃烧得极为迟缓,焰心幽幽泛着一点青芒,像是在极力挣扎着维持那微弱的光亮,将州守薛大鼎的影子拉得老长,投映在斑驳的墙面。
薛大鼎端坐在案后,身姿僵硬,如同一尊雕塑,指节紧紧地捏着一卷公文,因用力过度,指腹已然泛白,他就这般沉默着,半晌未曾有过一语。
阶下,规规矩矩地立着三四人,他们一个个面色如墨,透着深深的沉郁,身体不自觉地微微蜷缩,难掩内心的局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
满室寂静,落针可闻,唯有案上烛火偶尔爆出细微声响,在凝滞的空气中散开,非但未打破沉静,反而徒增几分令人胸口憋闷的窒息感。
“自沈、张两家惨案发生至今,已过三日!”薛大鼎将手中卷宗重重拍在案上,目光环视一圈,语气中极力压抑着怒火,厉声道:“为何至今,竟无丝毫有用线索?”
“禀使君,”阶下为首的法曹参军事白敬水躬身行礼,青色官袍的褶皱都透着紧绷,声音压得低而艰涩。
“沈、张两家家主至今下落不明,府中其余主家亲眷尽数遇害,家中库房财货亦被掠夺一空。现场更是混乱不堪,一片狼藉,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痕迹。”
“使君,属下有话要说。”站在白敬水身侧的司马黄标上前半步,玄色襕衫沾着些尘土,声音急促却强压镇定。
“属下率人细查过凶案现场,行凶者出手干净利落,从死者口鼻残留气息与榻边微量灰烬判断,应是先以迷烟放倒府中人,再动手行凶,未留半分挣扎痕迹,可见其早有预谋,且行事极为缜密。”
薛大鼎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原本压抑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右手猛地拍在案桌上,沉声道:“早有预谋?行事缜密?难不成这沧州地界,还藏着如此明目张胆作案的凶徒!”
“已过三日!”薛大鼎声音又沉了几分,诘问道:“为何尔等仍未能将这等恶徒缉拿归案?尔等可知,今日已有不少沧州大族派人催促此案。他们惧怕这群凶徒连害两家仍不罢手,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家。这人心惶惶的局面,你们谁担待得起?”
“使君,非是我等怠慢此事!”白敬水急忙抬头,额角已沁出细汗,声音带着急切辩解。
“沧州城内街巷、客栈、酒肆,乃至城郊村落、林舍,我等已带人反复搜查多次,城外流民、商贩也逐一盘问过,可便是如此,依旧寻不到半点与凶徒相关的踪迹。”
“使君,依属下之见,此事或……或可另辟蹊径。”
黄标上前一步,语气斟酌着,目光落在薛大鼎脸上,继而说道:“眼下城中搜查无果,凶徒说不定已出城,藏匿于城郊密林,或是勾结土匪乱军。我等衙役人手有限,且不善山林追剿,不如向沧州折冲府求援,请他们出兵协助,或能堵住凶徒逃窜之路,早日将其擒获。”
“折冲府?”
薛大鼎低声重复这三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桌边缘,眉头依旧未展。
他沉默片刻,语气带着几分权衡:“折冲府掌地方兵权,非紧要军情轻易不动用。如今虽案情紧急,但若贸然请兵,恐让外界误以为沧州已乱,反倒更添人心浮动……”
话虽如此,他眼底却闪过一丝犹豫,显然也在斟酌这提议的可行性。
一旁的白敬水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官袍下摆。他心里自然不愿折冲府插手,此案本属州衙权责,若请其介入,不仅显得他们办事不力,往后州衙在沧州地界的话语权怕是也要弱几分,况且这其中涉及的乃是功劳与担责之分。
可他抬眼瞥见薛大鼎紧绷的脸色,到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只低声道:“使君所言极是……只是眼下案情胶着,若折冲府能出兵相助,或许真能早些有所进展,也能安抚那些惶惶不安的大族,安稳民心。”
“容本官仔细思量斟酌一番。”
薛大鼎抬手按了按眉心,语气稍缓却仍紧绷,目光扫过阶下几人,缓声道:“此事关乎兵权调动,又牵扯沧州人心,不可贸然决断。你们先继续加派人手巡查城防,务必守住各个出入口,不许可疑人员进出。”
白敬水与黄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其中的凝重之意,随之一同躬身行礼,与其他人轻手轻脚地退出正堂,连关门声响都压到最低,生怕惊扰了案桌后沉思的薛大鼎。
正堂内只余薛大鼎一人,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映在斑驳墙面上,忽明忽暗。
他端坐案后,指尖反复摩挲着案角那方冰凉的镇纸,方才众人的话语、大族的忧色、凶案的狼藉在脑中反复盘旋,沉滞的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思索凝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案上烛火爆了个火星,薛大鼎才缓缓抬眼,眼底的犹豫已褪去大半,他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几分决断的沉哑,朝着堂外扬声道:“来人!即刻备好拜帖,去折冲府,请马将军前来州衙过堂议事!”
门外侍卫高声应了声“诺。”便听得一阵沉稳脚步声从门口渐远,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只余下正堂内的烛火,依旧伴着薛大鼎的身影静静燃烧摇晃着。
恰在这时,正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规矩的禀报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使君,属下户曹参军事许列明,有要事禀报!”
“进来说话。”薛大鼎声音沉缓,刚压下的凝重又浮了上来,他抬眼看向门口,指尖仍停在案上未收回。
门被轻轻推开,许列明快步走入,一身青色官袍熨帖平整,连衣摆褶皱都透着规整,与方才白敬水、黄标沾染尘土的模样截然不同。素来规律严谨的他,即便匆忙赶来,也未乱半分仪表。
他进门便躬身行礼,声音虽带着急意,却依旧条理清晰:“使君,属下今日核办户曹文书时,接到一桩报备,西市赵氏新粮行的掌事,已递来正式文书,欲从州衙购置城西那处闲置许久的大宅,还附上了足额的购置银契,祈求尽快办理交割手续。”
“购置大宅?”薛大鼎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户曹急事竟是这个,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也缓和了几分:“此事乃是你这户曹份内之事,你便按常例核查文书、清点宅产便可,办妥后归入户籍之中便是了,何须特来禀告。”
话刚说完,他忽然顿住,眼神多了几分疑惑:“赵氏粮行掌事?可是此前捐献过粮秣的林先生?”
“禀使君,文书之上宅院所有之人并非姓林,而是名唤赵勤。”
许列明躬身回话,语气依旧规整,沉稳道:“使君此前有过吩咐,倘若是那林先生之事要多些留意,那赵勤前来递文书时,此前那位林先生全程代为斟酌细节,姿态颇为亲近,想来应是亲近之人。”
“赵勤?赵氏粮行?”薛大鼎手指在案上轻轻点了点,沉吟片刻后摆了摆手,语气松缓了几分。
“罢了,既是有林先生相伴,此人背景便无需多查,自无不可应允的道理。你便按户曹行事之则尽快妥善安排便是,将那宅院的地契文书备好,待赵勤那边缴清款项,直接给他便是。”
许列明眉头微蹙,似有隐忧,有些踌躇着说道:“禀使君,可那赵勤所要之宅院………”
话未说完,薛大鼎却已抬手摆了摆,直接打断他的话:“无妨,不过是些闲置宅院,只要那赵勤能付足银钱便可。”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考量,“况且先前沧州雪灾粮荒时,若不是那林先生及时捐献救急的粮米,州衙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已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这点小事不必过多计较。”
许列明见此,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本想言明,赵勤所要购置的宅院规模可极为不小,且前两年刚修缮完整,院内亭台、库房一应俱全,论规制和气派,足能抵得过城中半数大族的宅邸,绝非普通闲置宅院可比,之前有不少城中大族豪商皆是觊觎那大宅院已久。
但此刻见薛大鼎态度坚决,且话里提及欠林先生人情,便知此事已无商榷的余地。他只得躬身应道:“诺,属下明白了,这便回去按使君的吩咐,尽快办理交割手续。”
说罢,便轻步退了出去,顺手将屋门轻轻带上,恢复了正堂之中的沉寂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