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凌峰忽然脚步一顿,像是被什么念头攥住了似的,眉头重新拧起,看向走在前面的温念初,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照你这么说,这巷子里住着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邻里间该是互相照拂的才对。”
他顿了顿,目光沉了沉:“那你弟弟……怎么还会被高利贷逼到走投无路?”
话里的不解像根细刺,扎在这老巷的烟火气里——这样靠着熟稔人情织成的方寸天地,怎么会容得下那样尖锐的绝境?
……
温念初的脚步猛地顿住,方才带笑的侧脸一下子沉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缝里的青苔。巷子里的风穿过晾衣绳,带起片衣角扫过他的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
“这巷子是密,可人心隔层皮啊。”
他转过身,眼底那点熟稔的笑意早散了,只剩下些说不清的涩然:“我弟那时候赌红了眼,偷偷借的利滚利,一开始瞒着所有人。等债主找上门时,利钱已经翻到还不清了。”
“邻里?”他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有人劝过,有人躲着,更多人是怕沾一身腥。那伙人凶得很,堵着门砸东西,谁肯往前凑?我爸妈急得直掉眼泪,最后还是我咬牙去借了遍亲戚,才勉强先把人护住。”
说着他又转回身,步子迈得快了些,声音闷闷的:“快到了,前面就是。”
徐凌峰看着他绷紧的背影,没再追问。老巷里的脚步声被拉得很长,方才那些晾衣绳上的细碎影子,此刻落在地上,倒像是些剪不断的愁绪。
徐凌峰忽然脚步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敲了下脑袋,眉头又拧了起来。他盯着温念初的背影,语气里带着几分追根究底的较真:“不对。我在酒店问你的时候,你明明说家里只有个幼弟。”
他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头,眼里的困惑几乎要漫出来,快步追上前半步,目光直直锁着对方:“幼弟啊……那年纪该还小吧?怎么会赌红了眼,还敢去碰高利贷?”
这疑问在心里打了个死结,不掰开揉碎了问清楚,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儿……
温念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脚下的步子倏地慢下来,像被巷子里的风绊了一下。他没回头,声音裹在潮湿的空气里,带着点发闷的涩:“是……是幼弟。”
沉默在砖缝里滋生了片刻,他才继续往前走,指尖把洗得发白的衣角攥出几道深痕:“只是人小鬼大,不知从哪儿沾了些歪门邪道。去年刚上初中,就跟着校外那帮混子学坏了,被哄着碰了牌九,一来二去就陷进去了。”
喉结狠狠滚了滚,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被晾衣绳上的风卷走:“先前没敢说实话……是怕你听了,觉得我们家这摊子太糟烂,不值当搭手。”
老巷深处突然窜过只黑猫,带起片落叶扫过他的脚踝,那点没说出口的窘迫,像被踩碎的影子,散在斑驳的墙根下。
徐凌峰脚步再顿,目光落在温念初紧绷的侧脸上,又追了一句:“那你家现在……除了弟弟,还有其他人在吗?”
温念初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被巷风揉碎的纸片:“没了。爸妈都出去打工了,为了给他还那笔债。”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语气里裹着层化不开的涩:“没出这档子事之前,我也在外面上班,每个月还能往家里寄点钱。”
老巷里的阳光被高高低低的屋檐割得支离破碎,落在他垂着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郁。
……
就在这时,温念初忽然抬手,指尖指向前面那扇虚掩的木门:“徐哥,那就是了。”
两人走近几步,门内的景象便撞进眼里。堂屋被挤得满满当当,最扎眼的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瞧那眉眼,该是温念初的弟弟,正佝偻着背,满脸堆着谄媚,对着个脸上带刀疤的魁梧男人点头哈腰:“豹哥,再宽限几天,就几天……”刀疤男身后黑压压立着二十多个小弟,个个面露凶相,把本就逼仄的屋子堵得密不透风。
角落里缩着一男一女,眉眼间与温念初有几分像,想必是他的父母。只是两人头发已熬得雪白,脊背也驼成了弯月——男人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废了;女人则一手一腿都不利索,正用枯瘦的手紧紧攥着男人的胳膊,眼里的惶恐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老两口望着堂屋里的混乱,嘴唇哆嗦着,细碎的呢喃混在少年的哀求里,软得像被揉皱的纸:“这都是造孽啊……”女人抬手抹了把脸,枯槁的手指蹭过眼角,目光空茫地飘向门外,声音发颤:“也不知道我们的女儿去哪了,这么久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会不会……会不会出事了?”男人顺着她的视线瞥了眼巷口,又猛地转回头,落在那个对着刀疤男摇尾乞怜的小儿子身上,喉结重重滚了滚,终究只憋出一声长叹,重复着那句:“哎,都造孽啊……”
话音刚落,刀疤男忽然抬脚踹向旁边的板凳,“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老两口的话头像被生生掐断的线,两人猛地缩起肩膀,像两只被惊飞的鸟,瞬间噤了声。
门口的温念初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眼圈霎时红透,连带着鼻尖都泛了酸。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黏在角落里的父母身上——那佝偻成虾米的脊背,熬得比巷口老墙还白的头发,还有那双双不自然扭曲的手脚,每一处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眼眶生疼。
哪用得着猜。
那些伤,定是眼前这群人留下的。
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硌得掌心生疼,泛出青白的印子。喉结在脖颈间剧烈滚动,却连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方才在巷子里还能强压下去的情绪,此刻被眼前这一幕狠狠扯开闸门,胸口像塞了团燃得正烈的干草,又闷又烫,几乎要烧穿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