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宗是徐达五世孙,家里虽在南京,与分居北平的四代定国公徐永宁家,却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本家。
那日见着那辆四轮马车,他围着转了两圈,手指敲了敲车厢板,心里头第一个念头就是:得让北边的兄弟也瞧瞧这新鲜玩意儿。
他早瞧明白了 —— 二百两一辆是不便宜,可值这个价!
先不说那从没见过的四轮设计,车轮上裹的 “橡胶” 捏着软乎乎的,一松手还能弹回来;单看车厢木料,竟是南洋来的柚木,木纹里带着股沉水的润劲儿,寻常人家连做个小几子都舍不得。
况且这车厢还是毛坯,往后想雕些花纹、铺层软垫,尽能随自己的心意来……
总之一句话,值!
不过两日工夫,六十多辆马车就被抢空了,还有不少人攥着银子交了定金。
南京守备太监金英也听小太监嚼舌根说这马车如何稀罕,手痒得不行,当即叫小太监去订一辆。
没成想小太监耷拉着脑袋回来,说要等一个月才能提货,金英把茶盏往桌上一墩,脸就沉了:“不过是辆马车,怎的要等这么久?”
没多久周明就亲自上门了,弓着腰解释:
“公公您不知道,这马车的板簧得用上好的精铁,铁匠师傅守着炉子一锤一锤锻,火候差半分就脆得跟琉璃似的,稍一压就断;橡胶轮胎更麻烦,得先把生橡胶熬化了,按比例掺上硫磺,再入模子定形,少一步都不成。咱们作坊的工匠日夜赶着做,一个月也就能出十辆,实在急不得。但您放心,下批货一到,头一辆准给您送府上去!”
金英听这话,反倒对这马车更上心了,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那咱家就等一个月。对了,车厢里得铺最好的貂皮垫子,再挂个玉坠子,别叫旁人比下去。钱不是事儿!”
周明连忙应着,又陪了几句闲话才退出去。
这边预定的人越来越多,南京城里的马车作坊也眼热得不行。
有那精明的老板,半夜叫学徒偷偷去量人家马车的尺寸,想着照葫芦画瓢。
可板簧哪里是那么好仿的?他们用普通熟铁片弯成弧形,装上去一试,没走两步就 “咔嗒” 断了;就算有那手艺好的,勉强搓出几片,也没个准头,根本没法批量做。
橡胶轮胎更是没处寻法子,只能用厚木板包一层皮革凑数。
后来有个老板仿出一辆,兴致勃勃地亲自试乘,刚走上城外的土路,车身就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移位,气得他当场跳下车,照着车厢板就捶:“仿的就是仿的,狗屁用没有!”
四轮马车也到了杭州。
西湖落了头场雪,岸边的柳丝裹着层白霜,一辆朱红四轮马车正沿着湖堤慢慢走,车轮碾过薄雪,没什么声响。车厢两侧雕着 “平湖秋月”,窗棂里嵌着轻薄的玻璃,车里还摆着个小巧的暖炉,烘得满车厢都暖融融的。
湖里的画舫上,几个穿长衫的文人正围着茶盏说话,瞥见这马车,都放下杯子扶着船舷探头看。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文人指着马车笑:“这物件倒新奇!四个轮子竟比两轮的还稳,没见它晃一下。” 另一个接话:“往日过苏堤的石板桥,两轮马车能把砚台都颠出墨来,你看这车,连琉璃车窗都没颠破!”
不过月余,这样的惊叹在杭州城就少了 —— 越来越多人买了这四轮马车。
起初第一批,还只在盐商、绸缎商的圈子里转,没几日就连巷口的小孩都知道,去灵隐寺坐四个轮子的马车最稳当,比轿子还舒服,走九溪十八涧的碎石路都不颠。
杭州盐商胡万山的马车最惹眼:车厢里铺着苏州来的云锦垫子,车帘是绣着金线的软烟罗,连车夫的坐垫都缝了丝绸镶边,远远瞧着就透着贵气。
这天他要送新茶去城西织造府,马车刚转出巷口,就见邻居薛举人拎着书卷站在门边,老远就拱手笑:“胡老板这是要出门?能不能捎我一段,也见识见识您这宝贝马车?” 胡万山笑着应了,掀开车帘邀他上车。
马车驶过涌金门外的碎石路,薛举人捧着刚买的一本小说,翻了几页,微微颠簸之下竟十分惬意。
他奇了,伸手在屁股下面的云锦垫子按了按,软乎乎的还能回弹,忍不住问:“这底下莫不是藏了弹簧?往日坐马车过这段路,衣衫能颠得飞起来,今儿连书页的边角都没卷。”
胡万山得意地指了指车底:“这叫沙发,是老弟花了大价钱去南洋定的!”
“沙发?”
薛举人狐疑。
“对,这是安了弹簧的皮座椅,单靠车辆减震,效果仍有提升空间。”
胡万山嘿嘿一笑。
“车底下那个叫‘板簧’,再配上这橡胶轮胎,比棉花还能缓冲。别说碎石路,就是过城门口的石门槛,都比家里的太师椅还稳!”
苏州城里的四轮马车也慢慢多了起来。有那脑子活泛的商人,见坐车的人越来越多,干脆开起了车行,门口挂块 “四轮马车,稳当快捷” 的木牌,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生意竟也十分红火。
苏州平江路边的 “顺达车行”,门脸嵌在白墙黛瓦里,却凭着门口三辆朱红马车格外引人注目。
橡胶车轮沾着青石板缝里的青苔,车帘边垂着的黄铜铃,被穿堂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响,和隔壁茶馆飘来的评弹调儿混在一起,倒成了街面上独一份的热闹。
掌柜王老三正蹲在车旁,用浸了茶油的棉布擦车辕,指腹蹭过柚木纹理时,总忍不住想起半个月前开这车行的决定。
那时他见南京来的商人坐着四轮马车过石桥,连车帘都没晃一下,当即就拍板:“这营生,苏州少不得!”
于是,他设法打听消息,找关系找到了舟山,终于抢先买了十几辆四轮马车。
“王掌柜,还能租着去虎丘的车不?” 脆生生的女声打断他的回忆,抬头见是张太太牵着五岁的囡囡,手里还拎着个描金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