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燕尔的甜蜜气息尚未散尽,陈行宁这位肩负一方重任的父母官,已不得不收敛心神,重返案牍劳形,能为自己争取到两日新婚和一日的休沐,在百废待兴的任上,已属自我调节的极限。
成亲后第三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陈行宁便已悄然起身。
他动作轻柔,唯恐惊扰了枕畔人的清梦。
借着窗棂透入的熹微晨光,他凝视着林暖海棠春睡般的恬静容颜,新婚的缱绻与离别的不舍交织心头。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晨露般的微凉与温柔,轻轻抚过妻子细腻温润的脸颊,仿佛在触碰世间最珍贵的玉器,随即,他俯下身,一个饱含怜惜与温柔的吻,珍重地印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
林暖在睡梦中似乎有所感应,长睫如蝶翼般轻颤了一下,却未醒来。
陈行宁无声地低笑,压下满心眷恋,仔细地整理好身上的官袍,束紧玉带,这才转身,步履沉稳,踏着晨露向县衙走去。
堆积如山的公文、亟待裁决的讼案、以及黎庶的生计,容不得他片刻沉溺于新婚的温柔乡。
陈行宁离去后不久,林暖也悠悠醒转,枕畔仿佛还萦绕着他指尖的触感与额上轻吻的暖意。
她没有过多沉溺,利落地起身,在丫鬟的服侍下盥洗梳妆,铜镜映出她清丽的面庞,眼神清澈中带着英气,还带着一丝新婚的柔媚。
昨日她便已与陈行宁商议,待大伯和四叔他们回广丰,趁着这秋末难得的晴好,过几日她准备动身前往象屿县。
象屿县地处江南东道东南,离越州需行三日路程。
搁上辈子,那应该挺令人心驰神往的度假胜地,因为它乃一座海滨之城,辽阔碧波、澎湃涛声与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林暖心中还是很向往的。
不过现在这个时代么,谁有那份闲心去海边度假,一个不小心没准成找死去……
此时已至深秋,夏末秋初的风暴基本渐渐平息。
秋分过后连日来,天空高远澄澈,阳光和煦而不灼人,空气中弥漫着干爽的草木气息,林暖最喜欢这个时节了,秋高气爽,非常适合远行。
林暖想了想,要不还是去问问归恒道长,愿意不愿意一起去,免得到时候小老头还怨自个不带他去游玩。
于是便带着冯雨,再次登上了老君观。
老君观建成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云海瘟疫后城北义症,现在老君观还是很热闹。
新道观新立,虽无古树参天,但放生池水澄澈如镜,香炉青烟笔直向上,新栽的许愿树上已悬了几只红布包裹的祈愿牌,倒也不显空寂。
前几日,林暖收养的“瑞”字小乞儿中,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道长选中,反复考察、也细细问过孩子心意后,那孩子便有了新名——“云天”,正式成了归恒道长座下第六个弟子。
道长轻抚云天头顶,目光温和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新生道观的砖瓦,不知道在追忆还是在感念。
城北各村也有一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但瘟疫过后,各村孩子死亡率太高了,留下的孩子成了最珍贵的火种,纵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也总被族亲紧紧拢,血脉的藤蔓缠绕着温热,除非实在活路断绝,谁肯让这点骨血飘零。
正是这份珍视,由林氏出资主建的越北学堂落成,宛如沉闷天空下骤然洞开的一扇巨门,向稚嫩的生命投来耀眼的光束。
文、武、技三院并立,陈行宁作为县令为第一任名誉山长,林暖是掌院山长,云玉辽、秦云飞、刘灵丽三位各执三院院长。
云玉辽等人本想挂林氏之名,方显根基,也合常理,但林暖拒绝了,林氏之名,留在内设学院落款处。
当时任命文书颁下,激起层层涟漪。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刘姑姑,她连续数日坐卧不宁。兴奋如潮水,拍打着心岸,可紧随其后的紧张更像冰冷的礁石。
她有时候都在灶间失神,切菜的手微微发颤,那柄用惯了的菜刀似乎都变得陌生沉重起来,都有些不可置信,她一个女人居然能做院长。
直到林暖亲自寻来,话语如春风拂过冰面:“姑姑,您可以的!越州宴的根在越州,将来枝繁叶茂,开遍四方,分号林立,何处不需要您亲手调理出的精兵强将?”
刘姑姑眼中这才多了一丝坚定和郑重!作为越州宴的大厨,她的本事可不得传承,要说她们家思晴咋就喜欢刺绣呢,跟她做大厨多好啊!
当然学堂门槛却非轻易可跨。
束修之外,另附一纸契约:学成离院者,需入林氏效力五年。这并非施舍,而是交换,一种对未来的郑重抵押。
告示张贴在各村村口老树下,识字的先生念出声来。
人群里,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农扳着布满老茧的手指,反复计算着这笔账目:孩子能识字、习武、学手艺,将来还能在林氏有份月钱稳当的活计……五年光景,换孩子脱胎换骨,换一条有奔头的生路!这笔买卖,值!城北十四岁以下的孩童,但凡四肢健全、神志清明,几乎尽数涌入那青砖黛瓦的院落。
至于那些被高热烧坏了神智、或天生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苦命孩子,林暖也没法子,她毕竟不是无所不能的菩萨,界限分明,冷暖自知。
那些孩子的亲人远远望着学堂腾起的朝气,眼中虽有失落,却也明白,这已是乱世里难得的公道。
林暖和陈行宁携手站在学堂高大的门楣下,望着那些或蹒跚或雀跃投入学堂的身影,回望彼此,曾经在五井村小小的村学也是这般,这也是他们的来时路。
清晨的钟声带着金属的清冽,在越北清朗的天空下荡开。
学堂的操场上,呼喝声已如初生之虎般腾跃而起,那是武院弟子在秦云飞冷峻目光下的晨练。
文院的轩窗内,云玉辽清越的领读声与孩子们尚显稚嫩的跟读声交织成一片,像清泉流过石上。
而技院的灶房方向,一缕饭菜的香味混着蒸腾的热气袅袅升起,那是林阳系着干净围裙,正手把手教孩子们用刀具;木工堂里向荣不厌其烦地指导;陶冶堂内,陈行义正教孩子们练米胚。
这混杂着汗水、墨香与烟火气的声音,便是这片刚刚熬过严冬的土地上,奋力拔节、向着未来生长的第一声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