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棠跟着起身,晨光落在他的朝服补子上,那只绣得栩栩如生的白鹭,仿佛要振翅飞起来:“陛下圣明。臣还有个想法,新科进士里有三位是医科出身,不如派他们去各州府的惠民药局当提领,既历练了人才,也能让医疗普及和地方吏治勾连起来——哪处药局办得好,当地官员的考绩里也该记上一笔。”
“这个法子好。”皇上颔首,顺手折了枝开得最盛的芍药,“就像这花,根扎得深,肥施得匀,才能开得长久。贪污案是拔了毒草,但要长出好庄稼,还得靠这些实实在在的营生。”
陆锦棠接过花枝,花瓣上的露珠滴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普惠园的孤儿们跟着嬷嬷来御花园认花木——那是皇上特批的,让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也瞧瞧这天下最金贵的景致。
“对了,”皇上忽然想起什么,“杨明汐说普惠园要开蒙学,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你从查抄的书籍里挑些合适的,送过去。”
“臣记下了。”陆锦棠望着那群穿着新做的青布衣裳的孩子,忽然觉得,那些曾被贪腐阴影笼罩的角落,正一点点被这些细碎的光亮填满。
就像这御花园的春天,纵然经历过寒冬,该抽芽的,总会抽出新绿来。
……
建丰九年夏,京察风暴的余威尚未散尽,朝堂上却弥漫起另一种焦灼。
督察院的朱漆大门前,每日都有各衙门的文书堆积如山——兵部各司郎中以下缺额三成,户部因漕运、库藏等司官被革职,连核对秋粮入库的文书都无人画押,江南七府的知府位置空悬了两月,地方士绅的诉状直接递到了通政司,却因无人主理而石沉大海。
王纪在早朝时捧着缺员名册,声音在空旷的太和殿里格外清晰:“启奏陛下,如今京官缺额一百三十七员,地方正印官缺额九十二员,连国子监的博士都空了四个。若再无人填补,恐误秋收漕运、冬防布防大事。”
皇帝揉着眉心,御座后的金龙屏风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朕也知急。可旧例科举三年一次,下科要等建丰十一年,远水救不了近火。”
“臣有一奏。”吏部尚书周延儒出列,他是京察后新补的官,原在南京吏部任侍郎,因在贪腐案中洁身自好被破格提拔。
此刻他官袍的玉带勒得很紧,显见得心绪不宁,“臣请开恩科,不拘常例,今年秋闱即开乡试,冬末会试,来春殿试,速选人才填补空缺。”
话音刚落,殿中便起了低议。
翰林院学士钱龙锡出列:“周大人,科举乃抡才大典,历来有‘三年大比’之制,仓促开科恐失严谨。且考官、场规皆需筹备,三个月如何能成?”
周延儒抬头时,额角已沁出细汗:“钱大人所言极是。但如今不是循常例的时候——辽东军报三日一封,催的是粮草押运官;江南水患刚平,缺的是赈灾主事。若按部就班,只怕百姓要骂朝廷尸位素餐。”
他顿了顿,忽然跪地叩首,“臣愿立军令状:此次恩科若有舞弊、所选人才三年内有贪腐之事,臣即刻自请罢官,永不录用!”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
谁都记得,前吏部文选司张郎中正是借着科举舞弊卖官鬻爵,如今周延儒敢立这样的军令状,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皇帝看着阶下这位新尚书,忽然想起王纪查抄清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沉声道:“准奏。着吏部牵头,翰林院、礼部协同,务必让恩科成为清流之源,而非又一个污吏之门。”
散朝后,周延儒刚走出太和殿,就被王纪拉住。
这位都御史塞给他一个锦盒,里面是半枚犀角印:“这是前锦衣卫佥事留下的,据说能调动南北两京的密探。恩科防弊,用得上。”
周延儒握紧印符,指节泛白:“王大人放心,此次恩科,我要让天下人看看,吏部能洗清污名。”
吏部衙署的灯笼连续半月彻夜不灭。
周延儒将自己关在文选司的旧库房里,对着前朝的科举案卷逐页翻看,案头堆着《洪武科场条例》《嘉靖乡试试录》,朱笔在“乡试间隔三月”“会试需待春闱”等字样下画满了圈。
“大人,按旧例,乡试需在八月,会试次年二月,殿试三月。若要缩短,至少得砍掉一半时间。”礼部仪制司主事捧着账簿,眉头拧成疙瘩,“光是印刻试卷的纸墨,江南贡院要调运二十万斤宣纸,寻常驿马至少要走四十日。”
周延儒推开窗,望着院外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那是前吏部尚书植下的,贪腐案后本要刨掉,被他拦住了。
“纸墨用快船走漕运,从苏州府直接运到各贡院,二十日足够。至于考试间隔,乡试定在九月初九,会试十一月初一,殿试十二月十五。”
“这……”主事惊得张大了嘴,“乡试到会试只隔四十日,考生如何能从各省赶到京城?”
“让驿站加开‘举人驿’,凭乡试捷报可乘驿马,沿途不得刁难。”周延儒提笔在纸上写,“还有,旧例考官要在考前一月入闱,以防漏题。此次改为考前十日入闱,但入闱前需由锦衣卫搜身,不得携带片纸只字,连笔墨都由贡院统一发放。”
更颠覆旧制的是防弊措施。
周延儒参照王纪查贪腐时的密查手段,定下“三重糊名”:考生试卷先由誊录官用朱笔抄录,原卷封存;誊录卷再由弥封官将姓名、籍贯处用浆糊封死,加盖骑缝章;最后由编排官打乱顺序,另编字号。连阅卷官都不知道自己评的是哪省考生的卷子。
消息传到江南,苏州贡院旁的客栈立刻挤满了举子。
有个叫陈子龙的年轻人,正对着新颁布的《恩科章程》发呆,他原以为要等到后年才能赴考,如今突然要提前,行囊都还没备好。
隔壁桌的考生拍着他的肩:“别愣着了,听说这次恩科要考‘吏治策’,就问你‘如何禁贪’,咱们得赶紧琢磨着怎么写。”
而在顺天府贡院,周延儒正亲自督查修缮。
他踩着木梯爬上号舍,手指拂过墙壁上往届考生刻下的诗句,忽然吩咐:“把所有号舍的墙壁都刮掉一层,重新粉刷。凡有暗格、夹层的,一律拆了重造。”
旁边的锦衣卫百户低声道:“周大人,这样一来,工程要多花三万两银子。”
“从查抄的贪腐银里支。”周延儒回头时,目光锐利如刀,“这银子,本就该用在正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