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府的风总带着沙,扑在人脸上像细针扎。
苏晚蹲在药局后院的青石板上,指尖划过账本上歪扭的墨迹,鬓角的碎发被风卷得贴在汗湿的额头上。
“军眷张嫂子的笔迹是这样的,”她拿起一支炭笔,在铺开的麻纸上画了个圈,“收了三斤当归,她会在数目旁画朵小兰花;乡绅李掌柜记账爱用红笔,尤其是记支出时,总要多描三道杠——你们记着这些,往后对账就不容易混了。”
围着她的七八个人里,有穿灰布军袄的妇人,有戴方巾的乡绅,还有两个药局的学徒。
最边上站着个瘸腿的老兵,是被军眷们推出来的代表,此刻正用没受伤的左手使劲攥着腰间的旱烟袋,烟锅子在石板上磕出闷闷的声响。
“苏姑娘,不是俺们信不过你,”老兵咳了两声,沙粒从他的胡茬里掉下来,“只是这账本子的事,历来都是官老爷管的,俺们这些妇道人家、土老百姓......”
“王大哥见过军饷被克扣时,是谁最先闹起来的?”苏晚打断他,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楚,“是张嫂子们带着孩子堵了粮官的门;去年冬天雪灾,是谁把自家存的土豆拿出来分了?是李掌柜领着乡邻们挨家送。”
她把账本往前推了推,炭笔在“军民共督”四个字上重重描了一遍,“这药局的银子,是皇上从内务府省出来的,是陆大人从贪腐案里追回来的,原就该是你们看着、管着。”
张嫂子突然抹了把脸,粗粝的手掌把眼泪蹭得满脸都是:“俺家那口子在前线断了腿,就是靠药局的金疮药吊着命。谁要是敢动这药局的银子,俺第一个跟他拼命!”
人群里起了阵骚动,李掌柜摸着山羊胡点头:“苏姑娘说得是。前日里还有人说,妇孺乡绅管账是'以下犯上',依我看,能保住药苗、护住人命的,就是正理。”
苏晚刚要说话,药局的小伙计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攥着张字条:“苏姑娘,前院来了个官爷,说是知府衙门的,要查咱们这三个月的药材入库账,还说......还说军民共督是'胡闹',让您即刻停了这培训。”
老兵猛地把烟锅子往地上一砸:“狗娘养的!上回强占库房的账还没算清,又来作妖!”
苏晚展开字条,墨迹是新的,却透着股旧官僚的傲慢。
她指尖在“知府衙门派员”几个字上顿了顿,忽然抬头对众人笑了笑:“正好,让他们瞧瞧咱们的账。张嫂子,把你那本画满兰花的账册取来;李掌柜,劳烦您把红笔批注的支出簿带上——咱们光明正大的营生,还怕人看?”
风沙卷过药局的幌子,“惠民药局”四个大字被吹得猎猎作响。
苏晚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攥紧账册的军眷和乡绅,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串扎在沙地里的根须。
……
京城普惠园的蒙学里,老秀才正用戒尺敲着黑板上的“一”字,唾沫星子溅在前排孩子的脸上。
小石头缩在最后一排,手指在沙盘里勾着什么,直到戒尺突然落在他的桌角。
“石头!”老秀才吹胡子瞪眼,“方才教的'三'字,你写给我看。”
周围的孩子都屏住了气。
这孩子刚来时像块捂不热的冰,谁跟他说话都不搭理,如今虽肯开口,却还是爱走神。
小石头慢慢抬起头,手里的树枝在沙盘里划了三道横,又在旁边添了道竖。不是“三”,倒像个歪歪扭扭的“王”。
“胡闹!”老秀才气得发抖,“你爹当年也是二甲进士,怎么教出你这......”
“先生,”小石头突然开口,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楚,“昨日杨姐姐给孩子们分草药,甘草分了三份,每份十二根,柴胡分了四份,每份八根。'三'乘'十二'是'三十六','四'乘'八'是'三十二',加起来是'六十八'。”
他用树枝在沙盘里画出“36+32=68”,数字虽歪,却一笔不差。
老秀才愣住了,戒尺悬在半空。旁边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喊:“是真的!昨日我帮杨姐姐数的!”
这时杨明汐正好掀帘进来,围裙上还沾着薄荷的清气。她听见孩子们的话,走到小石头身边蹲下,看见沙盘里的数字,眼底泛起笑意:“这是谁教你的?”
“我看陆大人送来的账册上,有这样的符号。”小石头低头盯着沙盘,“我数过药筐里的甘草,一根一根数,数到十二根就堆成一摞,堆了三摞,正好三十六根。”
杨明汐的心轻轻一颤。
她想起这孩子刚进园时,抱着父亲被查抄的旧书哭,书里夹着半张户部的账页,上面满是朱笔批注的数字。那时谁能想到,这双曾攥紧仇恨的小手,如今能算出草药的数目。
“明日起,你跟我去药库帮忙记账好不好?”杨明汐握住他的手,树枝在两人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咱们不用算草棍,用你画的这些符号算,快得很。”
小石头的指尖动了动,没说话,却在沙盘里又写了个“好”字。
笔画很重,把沙粒都压实了。
傍晚时分,陆锦棠来送新抄的医书,正撞见苏晚教小石头用算盘。
那孩子的手指在算珠上磕磕绊绊,算错一次就红着眼圈重来,直到算出“二十五文钱能买五斤艾叶”,才露出点笑容。
“倒是块好料子。”陆锦棠靠在门框上,看着沙盘里密密麻麻的数字,“前几日查抄的旧账里,有几本是他父亲年轻时记的,字里行间都透着精明,可惜走了歪路。”
杨明汐把算珠归位:“孩子们学算账,不光是为了药局。是让他们知道,一分一厘都该清清楚楚,来路不正的银子,算得再精也守不住。”
陆锦棠想起皇上说的“根须”,忽然觉得,小石头在沙盘里写下的数字,就像那些扎在土里的根,虽细微,却在悄悄往深处钻。
督察院的奏章堆成了山,陆锦棠捏着西北送来的药局月报,指尖在“甘州药局本月结余十七两六钱”上停了停。这数字不大,却比任何捷报都让他心安。
“陆大人,”属官捧着新到的奏折进来,脸色有些凝重,“礼部侍郎参了普惠园一本,说杨姑娘教孩童'算钱记账',是'教唆稚子贪利',还说......还说让罪臣之子学算术,恐有'异心'。”
陆锦棠把奏章往桌上一摔,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落在“廉”字银簪的影子上。
“荒谬!”他站起身,朝服上的白鹭补子在烛火下晃了晃,“孔圣人还教弟子'束修'之礼,怎到了普惠园,学算账就成了贪利?照此说来,户部的官老爷们天天跟银子打交道,岂不是个个都该问罪?”
属官低头道:“听说礼部侍郎的表兄,原是甘州府的粮官,上月因挪用军饷被革职,怕是......”
“怕是挟私报复。”陆锦棠冷笑一声,将西北月报折起来,“备轿,我要进宫。”
养心殿里弥漫着新贡的龙井香,皇上正翻着松江府送来的药苗图谱。
听见陆锦棠的话,他指着图谱上的“当归”道:“你看这当归,性温,能补血,却也得配着黄芪才见效。普惠园是当归,药局是黄芪,缺一不可。”
陆锦棠把礼部的奏折递上去:“陛下,阿汐教孩子算账,是让他们明白'取之有道';教罪臣之子识字,是让他们知道'改之能善'。若因出身就定了罪,那普惠园不如改成监牢,何必费这心力?”
皇上把奏折扔在案上,墨笔在“军民共督药局”的朱批旁画了个圈:“前日松江府的乡绅又捐了百亩药田,说要学甘州府的法子,让佃户和里正共管收成。你说,这些百姓是傻吗?他们知道,跟着能让日子好起来的人走,总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