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秋高气爽。
南北两京十三省的贡院同时开考,鼓声在清晨的薄雾里传得很远。
顺天府贡院外,周延儒穿着便服,看着考生们依次入场。
每个人都要经过两次搜身:先解衣脱帽,由兵丁检查是否藏有夹带;再用细竹条轻扫发髻、靴底,连笔墨纸砚都要拆开验看。
有个考生怀里藏着用油纸包的小抄,刚摸到门帘就被搜出,立刻被枷在贡院门口示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大人,这样会不会太严了?”礼部侍郎有些不安,“往届虽也搜身,却没这般……”
“不严,如何对得起那些因贪腐丧命的百姓?”周延儒望着贡院里升起的炊烟,“前吏部用科举作交易,咱们就得让科举变回筛金子的筛子,哪怕细如发丝的沙子,也不能漏进去。”
考场内,陈子龙坐在狭小的号舍里,鼻尖萦绕着油墨和松烟的气味。
拿到试卷时,他发现首页印着一行小字:“本场试卷共七页,缺页、涂改过甚者以舞弊论。”
策论的题目果然如传闻那般,赫然是“论官吏贪腐之由与禁绝之法”。
他握着笔,忽然想起去年在乡亲眼见的事:漕运官克扣赈灾粮,灾民们跪在县衙前哭,而县官却在府衙里搂着戏子喝酒。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的第一句话便是:“贪腐之根,在人心之欲,更在制度之疏。”
二十天后,乡试放榜。
顺天府的红榜刚贴出,就有锦衣卫带着账簿来核对——每个中举人的籍贯、功名、师承,都要与各地学官报来的名册比对,稍有不符便立刻传讯。
陈子龙的名字在榜尾,他挤在人群里,听见旁边两个举子议论:“听说这次放榜前,周尚书让人把所有试卷又重审了三遍,连错别字都挑出来了。”
十一月初一,会试如期举行。
与乡试不同的是,会试考官全是临时从翰林院、詹事府抽调的,且入闱前要签下“身家清白状”,若有亲属应试,必须主动回避。
阅卷时,实行“分房阅卷,交叉复核”制:同一份卷子由三位考官分别打分,若分数相差悬殊,便提交主考官重审。
周延儒作为监考官,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他戴着老花镜,逐份翻看复核的试卷,看到陈子龙的策论时,忽然停住了笔。
那卷子上写道:“防贪不在惩,而在察;察不在密,而在公。使百姓能言、言能达、达则必查,则贪腐自消。”
“这个陈子龙,有点意思。”他在卷首画了个圈,“让誊录官把这份卷子抄录三份,分送王都御史、周镳大人看看。”
建丰十年正月十五,殿试在太和殿举行。二百四十五名通过会试的贡士穿着崭新的朝服,按名次排列,鸦雀无声地跪在丹墀下。
皇帝坐在御座上,目光扫过这些年轻的面孔。
他手里的试卷已由内阁预拟了名次,但他还是亲自挑出几份细看。
当看到陈子龙的“吏治策”时,他忽然开口:“陈子龙,你说‘百姓能言则贪腐自消’,可知这话的分量?”
陈子龙叩首时,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臣以为,百姓是水,官吏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百姓有冤能上达天庭,贪官便不敢肆意妄为。”
“说得好。”皇帝将朱笔点在他的名字上,“朕就点你为探花。”
传胪那日,新科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百姓们夹道欢呼。
与往届不同的是,他们的籍贯、师承、试卷节选都被抄写成榜,贴在街头巷尾。
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看着榜文,对孙子笑道:“你看这上面写的,陈子龙是松江府的秀才,家里三代都是种田的,没沾过半点官场的光。”
而在吏部,周延儒正对着新科进士的分配名册发呆。
王纪走进来,见他在每个名字旁都注着“外放”“留京”“试职三月”,忍不住笑道:“周大人这是把军令状刻在骨子里了?”
“王大人有所不知。”周延儒指着名册,“这些人里,一半要先去地方担任县丞、主簿,跟着老官历练;另一半留京的,先在六部观政,由各部首长每日记录功过,三个月后再定实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簿册,“这是《考成簿》,凡新科进士,三年内每月考评一次,若有贪墨、懈怠,不仅革职,还要追究举荐官的责任。”
王纪翻开簿册,首页盖着吏部的朱印,下面是周延儒的亲笔签名,笔迹力透纸背。
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吏部的公案上。
陈子龙捧着任命状,站在衙门外,他被分到了督察院,协助整理贪腐案的卷宗。
路过通政司时,见门前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击鼓鸣冤,不论贵贱”,几个百姓正排队递交诉状,有小吏在一旁认真记录。
远处的国子监里,传来新生诵读的声音,朗朗书声穿过柳梢,与紫禁城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周延儒站在吏部的高台上,望着那些年轻的身影走进各衙署,忽然觉得,那道立在金銮殿上的军令状,不再是沉重的枷锁,倒像是一粒种子,在经历了寒冬之后,终于要发出新芽了。
檐下的风铃又响了,清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