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纪捧着那本从黑沙洲漂来的账册,在督查院的烛火下枯坐了三夜。账册里“兵部尚书”的名字与李嵩的私章交叠出现,而几笔涉及甘北军饷的记录,旁注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冯家银”。
“查冯家银。”王纪将朱笔重重圈在那两个字上,“此人必是连接兵部与李嵩的关键。”
缇骑们撒网三日,才在通州的一个酒肆里抓到“年老体衰”自请辞官的冯修的爱徒冯家银。这人原是兵部的粮料官,因“过失”被罢官,实则成了兵部尚书冯修的“影子账房”。
他被押到督查院时,怀里还揣着半张漕运提单,上面盖着的竟是兵部的官印。
“招还是不招?”王纪将账册拍在他面前,烛火映着冯家银煞白的脸。他起初还想狡辩,直到王纪让人抬来一个木箱——里面是从他宅中搜出的金银,每锭元宝的内侧都刻着极小的“军”字。
“是……是尚书大人让我做的。”冯家银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每年从甘北军饷里截三成,换成漕粮运给李嵩,再由李嵩转卖倭寇。那些银子,尚书大人分六成,李嵩三成,剩下的……剩下的给我们这些跑腿的。”
他这一开口,便如决堤的洪水。从兵部侍郎克扣驿站经费,到工部尚书虚报河工款项,甚至连宫中掌印太监的名字都被牵扯出来——那太监借着采办御膳的名义,将江南贡米换成陈粮,差价尽数流入私囊。
“还有吏部文选司的张郎中,”冯家银抹了把冷汗,“他卖官鬻爵,三年里把三个知县的位置卖给盐商之子,光定金就收了二十万两。那些银子都存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用陶罐装着,埋在佛像底下。”
王纪听得心惊,提笔疾书,不多时便列了满满三张纸的名单。他让人将供词誊抄七份,一份呈给皇帝,其余六份分送六部——这是要借京察之机,将这伙蛀虫连根拔起。
建丰九年正月,京察的文书如雪片般飞入各府衙。锦衣卫与缇骑同时动手,兵部尚书府被围的那日,整条街都能听见金银碰撞的脆响。
带头查抄的是周镳,他踩着梯子爬上尚书府的阁楼,见房梁上竟吊着十几个麻袋,解开一看,里面全是打成小块的金箔,足有三百多斤。
而正房地下的密室里,金砖码得比人还高,墙角堆着的银锭发着冷光,几个校尉用扁担挑了十趟,才将第一层搬空。
“大人,后院假山底下还有窖!”一个缇骑高喊着。
周镳赶过去,见几个锦衣卫正用撬棍撬开石板,下面露出的木箱里,除了金银,还有整箱的珍珠玛瑙,最底下压着两本账册,上面记着“某年某月,送某王府赤金百两”,“某公公收玉如意一对”。
这只是开始。
查抄户部侍郎府时,搜出的田契铺满了整个天井,从江南到江北,共计三千顷良田。
而那掌印太监的私宅里,竟藏着二十七个银窖,其中一个窖里的银元宝因堆放太久,边缘都生了青锈。
最惊人的是吏部张郎中的那座破庙。锦衣卫挖开佛像底座,露出的陶罐一个接一个,倒出的银子堆成了小山。有个老校尉数到头晕,干脆用斗来量,整整八十六斗——折合白银十二万两。
消息传到民间,百姓们聚在街头巷尾议论。
有个卖菜的老汉啐道:“怪不得去年冬天,我儿子在甘北当兵,三个月没领到粮饷,原来都进了这些官儿的腰包!”
皇帝看着王纪每日呈上的查抄清单,龙案上的朱笔断了三支。
当看到“累计查抄黄金七万两,白银一百八十万两,田地五千顷”的总数时,他猛地将清单扫落在地:“这群硕鼠!朕的江山都要被他们啃空了!”
雷霆之怒下,旨意一道接一道:兵部尚书凌迟处死,家产抄没;冯家银斩首示众,曝尸三日;涉及的二十三名京官、十七名地方官,尽数打入天牢,秋后问斩;就连那掌印太监,也被赐了白绫,在冷宫自尽。
行刑那日,京城万人空巷。
百姓们提着菜篮子、扛着锄头,挤到刑场外围,看着那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官员一个个伏法。
有个瞎眼的老妇人,让孙子牵着她,在刑场前烧了一叠纸钱:“儿啊,你在甘北冻死时,娘就知道是这些官儿害的,如今总算给你报仇了!”
周镳站在督查院的高台上,望着刑场方向扬起的尘土,忽然想起沈棨。那个总爱用狼牙箭剔指甲的汉子,若能看到这一日,定会笑着灌下一坛烈酒。
吴弘业此时已升任应天府尹,他在忠魂祠前立了块石碑,将沈棨、老教谕、还有那些死去的缇骑的名字一一刻上。碑的背面,刻着一行字:“剥茧见丝,终得清明。”
暮春时节,王纪奉旨巡查兵部。
库房里新铸的军饷银锭码得整整齐齐,每个元宝上都刻着新的印记——“建丰年,军饷”。他伸手摸了摸,银锭带着微凉的温度,映着窗外的阳光,亮得晃眼。
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清越的声响。王纪抬头望去,只见蓝天如洗,鸽群正从紫禁城的角楼飞过,翅尖划破流云,像极了新生的模样。
……
暮春的御花园里,新抽的柳条垂在澄瑞亭边,沾着细碎的金粉似的阳光。
陆锦棠捧着盏微凉的雨前龙井,目送最后一片落英飘进太液池,涟漪里还浮着几尾红鲤,是去年冬天从江南漕运送来的品种,如今已养得肥硕。
“案子结了这三个月,朝堂上倒真清静了些。”皇上捻着棋盘上的白玉棋子,指尖在“将”位上顿了顿,“但你瞧这御花园,去年被贪墨案牵连的花匠,家里的孤儿如今还在普惠园住着——这天下的窟窿,不是斩几个贪官就能补全的。”
陆锦棠放下茶盏,袖口绣的缠枝莲在石桌上投下浅淡的影子。
他刚从顺天府查核账册回来,靴底还沾着些城外的黄土:“陛下说得是。前些日子去看普惠园,阿汐正带着医女给孩子们种痘。那些孩子里,有三成是贪腐案里官员的家眷,还有七成是流民孤儿。园里新盖了十二间瓦房,能住下百十来个,只是过冬的棉衣和药材还得再备些。”
皇上抬眼时,目光掠过他鬓边的白发,还有头顶的玉簪——那是去年破获织造局贪案时,他赏的内造之物,簪头錾的“廉”字已被摩挲得发亮。
“杨明汐的医疗坊,如今开到多少州府了?”
“回陛下,京畿之地已设了七处‘惠民药局’,江南的苏州、杭州也立了分坊。”陆锦棠屈指算着,“她上月递了折子,说要在西北军镇设医馆,教戍卒的家眷识药、包扎,还说要编一本《简易医方》,用白话写,让目不识丁的妇人也能看懂。只是……”
他顿了顿,“药材采买的银子,还有教谕的俸禄,都得从新核减的内务府用度里出,进度稍慢了些。”
皇上忽然笑了,将棋盘上的棋子拢进木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慢些无妨,总要走得稳。你可知,前几日松江府的奏报里说,当地乡绅自发捐了三百两,要跟着杨明汐学种药苗?百姓心里亮堂,知道什么是真能帮到他们的。”
他站起身,望着亭外新开的芍药,“下一步,朕打算让都察院牵头,把贪腐案里查抄的部分田地,划给普惠园做学田。产出的粮食除了供孩子们食用,剩下的就折算成药材钱,给杨明汐的药局添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