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在林惜心头越缠越深。
根据李健夫的自我介绍,以及他与约翰先生的站位来看,两人是明显的主从关系。
可通过林惜的观察来看,这两人的关系却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约翰先生的华文不好,在与沈靖远交谈的过程中不时需要停顿下来,等待他身侧的李健夫翻译,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
可违和之处就在于,他每次等待李健夫翻译的时机,都太巧合了,几乎是在每一次沈靖远问到关键信息时,他都会停下来,而后李健夫就会倾身上前,低声在他耳边翻译。
林惜的洋文虽然不如留过洋的许誉成那样流利,但当初为了能多读懂些原版小说和诗歌,和他多些共同话题,也是专门在家里请了洋文老师,下过一番苦功夫的。
因此她能大概听清楚,李健夫的翻译内容本身并无异常,精准地转述了沈靖远的意思。
真正异常之处,在于李健夫的手。
每次他俯身贴近约翰耳边低语时,他那只本该自然垂落的手,总是自然地搭上约翰先生的椅背,指尖会看似随意地轻轻在光滑的红木椅背上叩击几下,有时略长,有时又极短。
这个动作看起来似乎极其自然,仿佛只是说话时无意识的习惯性小动作。
但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当这情形随着沈靖远每一个关键问题的抛出而重复上演时,就难免显得有些刻意了。
而更让林惜心生警惕的是,每一次李健夫“翻译”完毕后,原本因交谈卡顿的约翰先生,就会像是一具突然被注入了灵魂,上紧了发条的人偶,立刻就能接上刚刚的话头,
只是,随着交谈的时间渐渐拉长,沈靖远的问题越发犀利刁钻,约翰先生这“上发条”后的表现,也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他脸上最初的热络从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掩盖不住的局促与不安。
他甚至开始频频出现极细微的口误,虽然被他身侧的李健夫及时笑着遮掩过去,但那瞬间的慌乱,却没有逃过林惜的眼睛。
屋子里的温度算不得高,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午后的阳光,让整个房间甚至透着几分阴凉。
可约翰先生却像是身处闷热的盛夏,不仅时不时就要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上一口,若是仔细看去,他那半秃的额头上,更是早已凝结了一层细密油亮的汗珠,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不自然的光泽。
而反观他对面的沈靖远,自始至终沉稳如山,面前的茶杯未曾动过一下。
这鲜明的对比,让林惜手心里的冷汗,一点点渗了出来。
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个“约翰先生”,绝非亨德尔洋行……至少绝非是今天这场交谈真正能做主的人。
而真正牵线的人,恐怕正是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看似恭谦,实则却操纵着约翰先生一举一动的李健夫。
意识到这一点,林惜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在桌下握住了沈靖远的手。
林惜都能察觉到的异常,军人出身的沈靖远又怎么会意识不到?
只不过他这次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弄清楚亨德尔洋行的真正目的,现下虽然言语试探间引得约翰先生有些自乱阵脚,但他身后的李健夫却显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依旧姿态从容,看不出什么破绽。
约翰先生在他的控制下,也没有透露出什么关键信息。
且他与林惜如今都手无寸铁,在不清楚对方真实目的的情况下,若是贸然与对方撕破脸,只怕反而会弄巧成拙,引得对方图穷匕见。
因此即使已经意识到了对方目的并不如邀请函中写的那样简单,可能另有谋算后,沈靖远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隐忍不发,与约翰先生继续虚与委蛇。
感受到林惜忽然握紧自己的手,沈靖远只以为她是坐得无聊了,想要离开,忙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掌心,正准备转头开口让她稍安勿躁。
却不料林惜忽然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地说了句,“沈靖远,我想去盥洗室。”
沈靖远顿时表情一哂,转头对上她扭扭捏捏的眼神,顿时了然,蹙起眉头低声道:“现在吗?能不能先忍一会儿?”
如今他们尚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又是在对方的地盘,若是贸然出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不行。”林惜脸上浮起几分羞红,像是颇为不好意思的模样。
“好,那我陪你去。”沈靖远点了点头,想都没想就准备起身。
林惜本就是打算趁着上厕所的间隙,偷偷查探一下这间俱乐部的情况,若是让沈靖远跟着,对方定然会生出十二分的警惕,紧盯着他们俩,那她的打算自然也就落空了。
因此林惜当即就按住了沈靖远,对他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不行!”沈靖远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了,如今他俩都手无寸铁,他不可能让林惜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真的不用。”林惜见他没理解自己的意图,不由得有些急了,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沈靖远被她这副固执的模样气得眉头紧锁,正准备开口质问她是不是忘了在来之前答应过自己什么,却被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沈先生,沈太太,是有什么不便吗?”
原本站在约翰先生身侧的李健夫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身边,面带微笑地开口询问道,而对面的约翰先生也正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们。
“不知可否借用一下这里的盥洗室?”林惜抢在沈靖远之前开口。
“当然。”李健夫闻言怔了怔,随即又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语气温和道,“就在走廊的尽头,我让人为您引路。”
林惜在桌子下按了按沈靖远的手,不动声色地朝他使了个“放心”的眼神,这才起身对着李健夫开口,“不用麻烦了,你给我指一下方向就行。”
“不麻烦,让客人独自去盥洗室,实在是件十分失礼的事,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出去叫人。”
李健夫的语气十分温和,态度透出几分不容置疑,说着就转头朝着约翰先生躬了躬腰,像是在请求他的指示。
“想来您与沈先生都有些疲惫了,我先让人领沈太太去盥洗室,再让侍者送些糕点进来,您与沈先生先歇息片刻,如何?”
约翰先生闻言,眼珠转了转,下意识又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这才松了口气似地点了点头,“没问题,李,你去吧。”
“好的。”李健夫站直身体,转身朝林惜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太太,请跟我来。”
林惜点了点头,正准备跟上他,指尖却忽地被人攥住了。
她心底一紧,生怕沈靖远依旧坚持要陪着自己一起,不由得低头看向了他。
可出乎林惜意料的是,沈靖远却只是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垂下眼睑,低声说了句“快去快回。”便很快松开了她的指尖。
两人的指尖一触即离,沈靖远的语气也平静得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但看着他低垂的睫羽,林惜的心跳却没来由地乱了一瞬。
她下意识捻了捻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自沈靖远指腹传来的,一缕未散的温热触感。
林惜垂下眼睑,低声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