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跟进去,脚步像踩进一截被剪掉的胶片——
身后,天台的风声瞬间被抽成真空,连灯火都缩成一粒针尖,被黑暗吞没。
走廊比他们目测的长得多,煤油灯的光并不照路,只在地面投下一枚枚浮动的名字,像两串并行的脚印,却始终没有重叠。
仓数到第七盏灯时,脚步突然落空——
木板塌陷,露出下方一片倒置的星空。
星子不是光,而是凝固的银色水滴,悬在倒垂的黑暗里;每一滴里都倒映着他们的背影,却比本人慢半拍,像被延迟的幽灵。
仓低头,看见“自己”仍在塌陷前的那一格,而真实的他已被走廊“吐”到下一层。
“时间在分层。”樱在上方轻声道,她尚未踏断那块板,身影被灯罩拉得极长,像一条犹豫的桥。
她抬手,骨笛横在唇边,却没有吹,只是让银丝般的裂缝贴住笛孔——
一缕极细的红光从笛身渗出,垂成一条线,拴住仓的腕骨。
“借我三秒。”她说。
仓点头,任由那条线把自己往回拽——
第一秒,他回到塌陷边缘;
第二秒,樱松手,红线倒卷,缠住她自己的脚踝;
第三秒,两人同时跃起,跨过那格陷阱,落在同一盏灯的光斑里。
灯罩猛地合拢,像咬合的齿,将他们的影子剪成两半,却来不及吐出——
影子被缝进地板,变成两枚黑色剪影,继续向前走去,替他们探路。
仓伸手去碰,指尖却穿过自己的影子,像穿过一层冰凉的雾。
那两枚剪影没有回头,步伐一致得近乎诡异,肩与肩之间始终保持一拳的间距,像被同一只看不见的铰链牵引。
煤油灯忽然“噼啪”一声,火舌拔高,照出走廊尽头多了一扇从未存在的门。
门扇是旧电影胶片的质地,一格一格闪动着他们方才的跳跃:红线、倒卷、合拢、剪断——画面循环,越缩越小,最后缩成瞳孔里的一粒尘埃。
樱把骨笛别在腰后,指尖在门沿上捻起那粒尘埃。
尘埃在她指腹上立起来,竟是一枚倒生的秒针,逆时针旋转,发出轻微的、齿轮咬碎骨头的声音。
“门后面是回卷带。”她低声道,“走慢一步,我们就会变成自己的片头字幕,永远嵌在开头,再也进不了正片。”
仓听见自己的心跳被那秒针采样,咚、咚、咚——节奏被剪成三拍,其中一拍凭空消失,胸腔里顿时漏出一段真空。
他意识到,这是方才借给樱的三秒,如今被剪辑师索债。
没有犹豫,两人同时伸手推门。
胶片门扇没有厚度,指节直接没入下一帧——那里正下着一场无声的黑白雪。
雪片是曝光过度的底片,落在脚边,很快积成两具小小的、蜷缩的雪人。
雪人睁开眼,瞳孔里映出此刻的仓与樱,像两枚反向的镜子——
“别停。”樱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红外的摩斯密码。
血点落下的地方,黑白的雪线开始腐锈,露出下方彩色的、正在倒流的走廊。
他们踏出去,足底踩碎雪壳,发出放映机卡带的咔哒声。
每走一步,身后的雪就愈合一步,终于,倒数第二盏灯在前方摇晃。
只见灯罩里困着一团蠕动的暗影——那是他们先前被缝进地板的影子,此刻已长成一对无面的木偶,高举手臂,掌心各嵌一枚锋利的放映齿轮。
木偶齐声开口,声音却是仓与樱自己的声带倒放:
“留下结尾,才能离开。”
仓看向樱,樱的眸子里映出两卷正在燃烧的胶片。
她抬手,抽出骨笛,笛身已裂成五道红缝,像五根绷紧的静脉。
“借我最后一秒。”她说。
仓点头,把仅剩的一拍心跳递给她。
樱把骨笛横在唇边,这一次,她真的吹了——
没有声音,只有一道极细的红光从笛孔射出,穿过木偶的齿轮心口,精准地钉在最后一盏灯的焰心。
时间骤然停格。
齿轮碎成两枚零帧,木偶坍缩成一对黑色圆点,像被擦除的错别字。
灯焰里,那粒倒生的秒针“叮”一声脱落,落地化作一扇极小的出口,仅容一人侧身。
樱先钻,仓后随。
在穿过出口的瞬间,他听见剪辑师遥远的怒喝——像底片被撕成两半的脆响。
他们跌回天台的门槛外,夜风重新灌进耳膜,灯火恢复成正常的噪点。
身后,天台的门“咔哒”一声自动反锁,门缝底下透出一线正在褪色的黑白光,像被强行终止的片尾字幕。
仓低头,手腕上仍留着一道淡红线圈,像一枚被时间退回来的借据。
樱摊开掌心,那粒倒生的秒针已静止,针尖指着00:00,却在背面悄悄开始正转——
他们相视,听见彼此胸腔里同时响起第四拍心跳。
被剪走的三秒,终于还了回来,却带着额外的利息——
天台的夜空,多出一颗从未被命名的新星,闪着红冷的光,像一枚仍在剪辑的伏笔。
仓抬头,那颗新星正缓慢地沿着一条无人见过的轨道爬行,像剪辑师遗落的最后一帧拉片笔迹,红得近乎犯规。
樱把骨笛重新插回腰间,指尖在红线圈上轻轻一弹,发出“叮”的一声,像一枚被冻结的硬币重新落进时间储蓄罐。
“利息不是白给的。”她低声说,声音像被夜风削成薄片。
仓抬头,新星已爬过天幕中线,拖出一条极细的红尾,像有人在黑布上划开一道暗缝。
那缝隙里,正渗出极淡的雪花噪点——不是冷,而是曝光过度的苍白,落在皮肤上,竟像被旧胶片轻轻割了一刀。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影子比本体慢了半拍。
不是错觉。
影子正踮脚,试图去够那颗新星,像被钓线牵住的饵。
每一次踮起,脚踝就淡一分,边缘泛起齿孔状的缺口,仿佛随时会被剪进另一卷胶片。
仓猛地抬手,想抓住那道正被剪走的影缘,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夜风。
樱忽然伸手,按在他肩头。
“别追。”她声音低得几乎像气流。
仓僵住,指节悬在半空,掌心里只剩一枚齿孔状的影屑,正慢慢化成灰白的雪。
樱抬起右手,用指甲在自己影子的颈后轻轻一划——
“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