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极轻的裂帛,她的影子便从头颅与颈椎之间断开,像被裁刀切断的胶片,无声地坠落在地。
那影子却未消散,反而就地一滚,化作一只通体漆黑的猫,瞳孔里燃着两粒红冷的小星。
猫抖抖胡须,冲他们歪头,像在邀请,又像在催促。
“让它去引开剪辑师的视线。”樱解释,声音像被夜风磨得发亮的骨片,“我们得先找到‘负片室’, 把利息冻结,否则——”
她没说下去,只抬眼。
天幕上,那条暗缝已裂得更宽,新星拖着红尾,正一寸寸往缝里缩,像被倒回的片尾字幕。
每缩一分,地面的雪噪点就亮一分,落在皮肤上的割痕也更锋利。
仓低头,发现自己左臂外侧已出现一道细小的齿孔,边缘渗出的不是血,而是极细的倒计时——00:03:12,且最后一格数字正被反复刮擦,像有人用指甲在底片上不停抠同一格画面。
“走。”樱抓住他的手腕,红线圈在她指腹下微微发烫。
黑猫已率先跃向天台出口,尾巴在空气中甩出一道极细的墨线,所过之处,雪噪点纷纷避让,露出下方锈红色的消防梯。
他们踩着梯级往下冲,铁梯发出旧放映机过片齿轮的咔哒声,每一步都踏碎一格画面。
下到第七层,梯井忽然横出一道拉门,门板上用白漆刷着“负片室”三个字母,却像被倒着曝光,字迹在眼里滞留成负像——黑底白字,像一截被剪反的底片。
樱推门,一股冰凉的显影液气味扑面而来。
室内没有灯,只有一排排悬在空中的胶片条,像透明的脐带,每一格都倒映着他们尚未发生的未来:
——仓独自站在一颗荒芜的星表面,胸口裂口处,正不断倒流出红冷的雪;
——樱躺在巨大的剪辑台,骨笛被拆成五根红缝,缝进她自己的声带,她张口,却发出齿轮倒转的咔哒;
——更远处,他们并肩坐在一间正常的电影院,屏幕漆黑,观众席空无一人,唯有放映窗里,一只无面木偶正把两人的影子一片片喂进卷轴……
仓猛地别开眼,却听见身后“叮”的一声。
那粒静止的秒针,不知何时已悬浮在负片室中央,针背面的正转忽然加速,发出硬币高速落入储蓄罐的脆响。
每响一次,四周的脐带胶片就缩短一截,像被抽紧的绞索。
樱抬手,骨笛横在唇边,却未吹奏,而是让笛身五道红缝同时裂开,露出里面细若发丝的胶片芯。
她把芯线一圈圈缠上秒针,随后咬破舌尖,一滴血落在秒针轴心。
血珠瞬间被吸入,秒针发出婴儿啼哭般的金属啸叫,随即整根针开始发黑,像被倒灌的墨。
四周的脐带胶片随之静止,缩成一枚枚漆黑的齿孔,纷纷坠落。
与此同时,天幕上的暗缝“嘶啦”一声闭合,新星的红尾被齐根剪断,一截燃烧的片尾字幕坠向地面,却在半空熄灭成灰。
仓胸口那道齿孔倒计时亦随之消失,皮肤平整得像从未被剪辑。
可他仍觉得心跳多出一拍,咚——
那拍心跳不属于他,而像是从负片室深处借来的回声。
樱把已经全黑的秒针拈起,塞进骨笛最深处,用红线缝死。
“利息冻结了。” 她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轻松,像刚把一副骨头交出去,换得一身暂时的轻盈。
黑猫不知何时已蹲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截灰白的片头字幕——
只见猫把字幕放在他们脚边,字幕立刻像被水泡过的纸,迅速晕开,露出下方一行新的字迹——
仓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已恢复正常,却在那截字幕晕开的边缘,悄悄多出一道红冷的齿孔,像一枚尚未被剪定的伏笔。
樱弯腰,把字幕拾起,对折,再对折,直到折成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灰白方块,塞进他手心。
“收好,这是回卷带的门票。”
她转身,黑猫跃上肩头,尾巴在她颈后绕成一枚小小的、倒生的时钟,秒针却开始正转,发出轻微的、硬币落罐的声响。
负片室的门在背后合拢,最后一缕显影液气味被夜风卷走。
他们重新站在天台下方空荡的街道,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被重新洗牌的底片,逐格显影。
仓抬头,夜空恢复成平凡的深靛,再无新星,也无暗缝。
可他仍觉得,有某帧画面被悄悄替换了——
比如,此刻樱的侧脸,在路灯与路灯之间,竟慢了半拍。
他眨眨眼,那半拍又追上,像从未脱轨。
掌心里的灰白方块却微微发烫,边缘渗出极细的红线,像一枚尚未被剪断的……
下一格胶片。
樱忽然停步,抬手按住路灯的铝杆,指节发白。
“听见了么?”
仓屏息——
远处传来极轻的“咔哒、咔哒”,像有人把放映机倒装在心室,每一下都踩在他刚找回的第四拍心跳上。
声音来自掌心。
那枚灰白方块自行在他指缝里旋转,折痕处渗出更亮的红线,像底片被强制过曝,裂缝里挤出细小的画面:
——他们此刻所站的街道,却空无一人,只剩两盏路灯之间,悬着一只倒生的秒针,针尖滴落红雪,雪片在空中凝固成齿孔,串成一截无声的预告片。
仓下意识攥紧,方块边缘却像刀片,一勒,在他虎口留下一道笔直的齿孔状血线。
血珠并未滴落,而是被方块“吸”进折层,发出“叮”一声硬币落罐的脆响。
与此同时,夜风忽然倒灌——
不是冷,而是一种被剪反的温度:皮肤觉得滚烫,骨头却结霜。
街灯的光斑开始掉帧,一亮一灭之间,多出一条黑隙,像有人用剃刀在胶片上刮掉一格。
樱把骨笛横在唇前,却未吹,只让笛孔贴住下唇,像在给风定调。
就在这时,身旁最近的一盏路灯“啪”地炸成黑白雪花,雪片落在地面,竟堆出两只无面木偶的剪影,掌心各嵌一枚锋利的放映齿轮——
与天台走廊里被擦除的那对一模一样,只是尺寸缩小,像被重新洗牌的错别字。
木偶齐步朝他们走来,肩距仍是一拳,铰链声却变成心跳倒放的“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