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二十四年春,料峭寒意尚未完全褪尽,禁苑中几株早樱已按捺不住,吐出点点粉白,然而,这丝春意却未能驱散笼罩在朝堂和宫闱之上的沉重阴霾。
自去岁冬谢允被贬永州,秦王齐瑾在朝堂上可谓折损一臂,漕运改革虽未被全盘否定,却也因齐瑾的闭门思过而陷入停滞,秦王一党声势大挫,一半以上曾经围绕在齐瑾身边的官员勋贵们,或转投楚王门下,或噤若寒蝉,观望风色。
齐瑾谨记谢允临别赠言,表面收敛锋芒,闭门读书,实则将目光转向了沈攸势力相对薄弱的军务领域。
他借着“闭门思过”的闲暇,以研习兵书、体察边防为由,频频与一些不得志或对现状不满的中下层将领接触,尤其将触角伸向西北边军和京畿之外的府兵系统。
齐瑾深知,唯有掌控实实在在的武力,才能在未来的风暴中拥有立足之地。同时,他也未曾放弃对谢靖的拉拢。
谢允临走那日暗示他的话,他不是没有听懂,但是横波已经为了他牺牲太多,他又怎能负她?齐瑾没有为了权力而纳侧妃或侍妾,只对谢家几位有出息的儿子示好,但他的效果不过是微乎其微,谢靖还丝毫没有被说动,显然,齐瑾知道自己还没有给出他实际的利益。
反观楚王一派,在沈攸的运筹帷幄下,势力如春潮般一日日壮大。吏部这个掌管官员任命的咽喉要地,已被沈攸牢牢掌控,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要津,秦王失势后空出的位置,迅速被楚王党人填补。
齐琰虽依旧保持着谦逊低调的姿态,但其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和话语权与日俱增,沈攸一党的人更是不遗余力地在皇帝面前赞许楚王“仁孝聪慧”、“处事稳重”。
一时间,“立嫡”的呼声在朝堂上重新占据了主流,楚王齐琰俨然已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人选。
就在这波谲云诡、暗流汹涌之际,政和二十四年的早春,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朝局。
这日朝会,众臣议事已近尾声。皇帝齐越端坐龙椅之上,宣布散朝,起身时却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想抓住御案,手臂却绵软无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倒。
“陛下!”
“父皇!”
“快传太医!”
惊呼声、混乱的脚步声瞬间响彻金銮殿,御前侍卫和内侍们手忙脚乱地冲上御阶。皇子等更是脸色煞白,疾步上前,只见皇帝双目紧闭,面色灰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已然昏厥过去,朝堂之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恐慌。
……
勤政殿东暖阁内,药气弥漫,皇帝齐越躺在龙榻上,面色依旧苍白。
数名太医围在榻前,面色凝重地低声商议,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晏清禾坐在边上,亲自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齐越额角的虚汗,动作轻柔专注,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冰湖。
不知过了多久,齐越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他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明黄的帐顶,最终落在晏清禾担忧的脸上。
“陛下,你醒了?”晏清禾的声音带着惊喜与哽咽,连忙握住他微凉的手,“感觉如何?可还头晕?”
齐越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晏清禾会意,立刻端来温水,用小匙一点点喂他润喉。
“朕……这是怎么了?”齐越的声音嘶哑微弱。
“陛下劳累过度,方才在朝堂上……一时气血不济,晕厥了……”晏清禾避重就轻,“太医说了,并无大碍,只需静心调养些时日便好,陛下切莫再忧心国事,御体为重啊……”
齐越疲惫地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他示意晏清禾扶他半坐起来,半晌后,头脑方才清醒了些。
远处咯吱一声,是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只见小太监捧着一盘奏折入内,正要按规矩放在桌案上,此刻却被皇帝拦住。
“等等。”
小太监又捧着托盘过来,埋头恭谨道,“陛下。”
齐越挥了挥手,站在一边的景安立刻心领神会,将奏折捧了过来,齐越拿起折子翻了翻,眸色越来越凝重。
“陛下,”晏清禾劝道,“等好些再看折子罢,御体要紧啊……”
“呵……”
忽得,齐越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将手中的折子摔在了地上,惹得晏清禾与周围人一惊。
齐越声音虽弱,却充满了帝王的愤怒与讥讽,“看看……朕还没死呢……他们就这般急不可耐了!一个个道貌岸然,口称忠君爱国,心里……怕是早就巴望着朕龙驭上宾,好去攀附新主,加官进爵了吧?”
他的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脸色又白了几分。
晏清禾迷糊,捡起奏折略微一看,原来是建议立储的内容。
晏清禾连忙轻抚他的胸口,柔声劝慰,“陛下息怒,龙体要紧,万不可动气。这些人……不过是些目光短浅、随波逐流之辈罢了 他们只看到朝堂风向,便急吼吼地上书表忠心,何曾真正体恤过陛下的难处与辛劳?
陛下正值盛年,不过是偶感风寒,略加调养便可康复如初,待陛下龙体康泰,重掌乾坤,这些烦扰自然烟消云散,陛下不必理会他们,更不必为此等小人心绪烦乱,伤了根本呐……”
齐越看着她的眼,锐利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解和迟疑,“你可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要请立谁为太子吗?”
晏清禾当然知道,她虽在深宫,但这朝堂上的风向她一刻也不曾错过。正因为朝臣要请立她的儿子,她才要更加冷静,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宜。
她无奈地笑了笑,“若说不知道,陛下怕是又要担心臣妾欺君了,可这时群臣看重咱们的阿照,陛下一向是个好父亲,难道会把群臣的不是迁怒给咱们孩子吗?臣妾对陛下的这点信心,还是有的。再者,阿照还小,一切都不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还需要陛下的历练呢……”
齐越听着她温言软语,看着她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胸中翻腾的怒火和猜忌竟真的被这涓涓细流般的抚慰渐渐平息下去。
他反手握住晏清禾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依赖,长长叹了口气,
“清禾……还是你最知朕心,这前朝后宫,也只有你……是真的盼着朕好,不图别的。他们都盼着朕死,只有你……只有你……”
殿内一时静默,晏清禾任由他握着,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元熹公主殿下求见。”
“快让她进来。”
晏清禾连忙道,顺势轻轻抽回手,理了理鬓角。
“父皇!”
珠帘轻响,元熹一身鹅黄春衫,步履焦急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丝关切的笑,如一缕春风,瞬间驱散了殿内沉重的药气和压抑。
“父皇!母后!”元熹快步走到榻前,先是仔细端详了一下齐越的脸色,才松了口气般笑道,“听说父皇醒了,女儿立刻就赶来了。父皇感觉可好些了?女儿带了自己亲手炖的的燕窝莲子羹,最是清心润肺,父皇用一些可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食盒,动作自然亲昵,仿佛这勤政殿只是寻常人家的内室。
齐越看着女儿毫不作伪的关切,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脸上也露出了病后第一抹真心的笑意,他点点头,声音也温和了许多,“好,瑜儿有心了,朕正觉得口中无味。”
“父皇不知道,我一听到父皇生病,就急急忙忙赶回宫了,这鬓发有些乱,父皇可别见怪。还好刚刚在殿外就听人说父皇没有大恙,这才松了口气,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可以落地了……”
元熹亲自盛了一小碗羹汤,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勺勺喂给齐越,晏清禾在一旁含笑看着。
齐越看向元熹,露出慈父般的微笑,“朕这些儿女中,也只有元熹最为孝顺,若是元熹是个男儿,朕这个位子,又何必犹豫这么久?”
元熹顿了顿,埋头不语,想要说些什么,咽喉处却泛起一阵哽咽。
“父皇……”元熹只觉得有些想哭,她憋住眼泪,再抬头时挤出一个笑意,用玩笑来掩饰自己的难过,“父皇放心,父皇不把皇位传给女儿,女儿也照样爱父皇……”
暖阁内,药香混合着清甜的羹汤气息,帝后与爱女轻声细语,谈论着宫外的新鲜事和公主府的点滴,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融洽温馨,仿佛外界的风刀霜剑、朝堂的波谲云诡都被隔绝在了这方暖阁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