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二十三年冬,漕河冰封,但朝堂上的暗流却比寒冰更刺骨。秦王在谢允精心挑选的班底辅佐下,于漕运总督任上艰难推进的改革,终于触及了盘踞在漕运命脉深处最顽固的毒瘤——以淮扬巨贾杜氏为首,勾结部分漕运官吏、地方豪强形成的庞大利益集团。
杜氏表面上只是地方豪商,但其姻亲故旧遍及朝野,尤其与京中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齐瑾雷厉风行地查抄了杜氏在漕河沿线几处关键仓廪,坐实其囤积居奇、哄抬运价、贿赂官员、侵吞漕粮的重罪后,杜家及其背后的势力终于按捺不住,发起了凶猛反扑。
一封措辞激烈、罗织罪名的弹劾奏章,由都察院一位素以刚直闻名的御史呈上御案。奏章中痛陈秦王在漕运改革中“手段酷烈,几近暴虐”、“任用私人,排除异己,吏部考功形同虚设”、“为贪图速效之功,罔顾民生,强推苛政,致沿途州县怨声载道,几有民变之虞!”
这些话无一不是危言耸听地暗示——秦王此举,名为革弊,实为揽权,其心可诛。
此奏一出,瞬间在朝堂炸开,数名与杜家有旧,或本就对秦王改革不满的官员纷纷附议,一时间,“酷吏”、“擅权”、“激起民怨”等罪名如同冰雹般砸向齐瑾。沈攸虽未直接出面,但其门下清流言官推波助澜,将舆论引向对秦王极为不利的方向。
金銮殿内,齐越端坐御案之后,脸色阴沉得如同殿外铅灰色的天空,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弹劾奏章以及附议官员的名单。
连日来,关于漕运改革引发地方不稳的密报,关于秦王声望日隆的议论,以及那如同鬼魅般缠绕不散的、谢允与怀章太子的流言……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发酵,最终被眼前这份弹章彻底点燃。
他本就因漕运引发的怨声和谢允那番“悔意”而对秦王派系不满与猜忌日深,此刻,这份夸大其词却正中要害的弹劾,成了他宣泄帝王怒火、敲打秦王的最佳由头。
“秦王!”
齐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在寂静的殿中回荡,“朕命你总督漕运,是望你革除积弊,为国分忧,不是让你去当酷吏,去擅权妄为,扰乱民生的!”
他猛地将那份奏章掷于御案之下、跪着的齐瑾身边,“‘手段酷烈’、‘激起民变’!听听!这就是你给朕交的答卷?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齐瑾跪在殿下,脊背挺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早已料到会有反扑,却没想到父皇的反应如此激烈,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所有罪名扣下。可有些是子虚乌有,有些错却是他用人不当、或是改革初期不得不走的弯路。
齐瑾试图辩解,“父皇明鉴!儿臣所行,皆依法度,所查杜氏等罪证确凿,所谓‘民变’纯属子虚乌有,乃奸人构陷……”
“构陷?”齐越厉声打断,眼中寒光迸射,“这么多人异口同声地弹劾你,难道都是构陷?你改革心切朕理解,但如此不顾后果,任用私人,闹得朝野不宁,这就是你的能耐?朕看你是在漕运上尝到了甜头,心也野了,这漕运的差事,你即刻给朕停下!闭门思过,好好想想该如何为臣为子!”
“父皇!”
齐瑾心中大恸,改革成果眼看毁于一旦,他如何甘心?更重要的是,一旦他倒下,那他苦心经营的班底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抬起头,眼中是恳切与不屈,“漕运积弊百年,触之必痛!儿臣所为,皆是为社稷除蠹,纵有过激之处,亦非本心!恳请父皇……”
“陛下!”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立于文臣班首的谢允,眼见皇帝盛怒之下秦王势危,改革成果将付诸东流,更忧心秦王因此彻底失势,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他撩袍出列,跪倒在齐瑾身侧,声音带着老臣的恳切与急迫,“秦王殿下改革漕弊,虽有阻力,然成效斐然,漕粮损耗大减,运丁稍得喘息,此皆陛下圣明烛照、殿下勇于任事之功!弹劾之言,多有不实,乃利益受损者构陷之词!陛下岂能因小过而掩大功,因浮言而废良政啊!”
齐越顿了顿,缓了口气,觉得他言之有理,示意继续说下去。
谢允言辞恳切,引经据典,试图唤醒皇帝的理智,“古之明君,如汉武用桑弘羊,虽招非议,然盐铁之利实充国用;唐宗任魏征,虽时有逆鳞,终成贞观之治。改革之途,从无坦荡,必有阵痛……”
一直冷眼旁观的沈攸,此刻向队列中一名亲信御史递了个眼色。那御史立刻出列,高声打断谢允,“谢尚书此言差矣!汉武唐宗是圣君,难道陛下不效仿就是庸碌无为吗?何况圣君亦有过失之处,秦王殿下所为,更非桑弘羊、魏征可比!我大晟先祖可有你所言这般贤王先例!”
“我大晟多的是贤王能臣,”谢允争辩到一半,明显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似乎掉入了陷阱,转过头来对皇帝回禀道,“陛下,臣并非要拿汉武唐宗还压陛下,只是望陛下息怒,这漕运改革积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谢允说完,大殿内一片沉默,谢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只感觉到那一双冰冷的目光在打量着他。
半晌后,只听到上方远远地传来两岁轻笑,是皇帝无奈而又带着讽刺的声音,
“谢允啊谢允,你好大的胆子,朕看你是被所谓的‘贤王’迷了心窍!竟敢在朕面前妄议先贤,影射今朝?你口口声声为秦王开脱,结党营私之心昭然若揭,你如此不遗余力,究竟是忠于朕,还是忠于秦王,或者又是你那心中念念不忘的旧主遗风?”
“陛下!臣绝无此意!臣……”
谢允如遭雷击,他万没想到情急之下的争辩竟被如此曲解,他试图辩解,但齐越已然听不进去。
“够了!”齐越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吏部尚书谢允,御前失仪、结党营私,包庇虫蠹,着即革去本兼各职,贬为……永州刺史!不日离京,不得延误!”
金殿之上,死寂一片。齐瑾跪在地上,看着谢允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沈攸垂着眼睑,嘴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
多日后,天未破晓,京城通惠河码头笼罩在一片浓重湿冷的白雾之中,寒意刺骨。河水幽暗,缓缓流淌,码头上人影稀疏,只有几艘早起的客船在雾中若隐若现,船灯昏黄。
谢允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形容憔悴,默默站在即将启航的官船跳板前,身后妻儿调运着行李。他望着雾气弥漫的河面,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
永州……他还是回到了那个地方。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码头的死寂 齐瑾一身玄色常服,翻身下马,疾步奔至谢允面前,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痛楚与愧疚。
“谢大人!”齐瑾的声音带着沙哑,“是小王连累了你……”
谢允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位他倾注心血、寄予厚望的年轻皇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摆了摆手,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殿下,事已至此,不必自责。是老臣……棋差一着,未能料到陛下心中猜忌已深如渊海。”
“谢大人,你放心,我会稳住朝堂,有朝一日向父皇进言让你复职回京,你只管先在永州将养就是……”齐瑾恳切道。
“唉……”谢允背着手,望向白雾茫茫的江面,感慨万千,“回京之事,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陛下此次虽是动怒,但终究没有重罚于老夫,等陛下需要老夫时,自会调老夫回来。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秦王,压低声音,如同当初在钓鱼台定盟时一般,语重心长:“殿下切记,经此一事,陛下对殿下忌惮已生,锋芒毕露只会适得其反。眼下最要紧的,是韬光养晦,收敛锋芒,万不可再与沈攸正面相争!朝堂之上,沈攸将会把持吏部,门生故旧遍布,殿下暂时绝非其对手。”
他目光如炬,穿透浓雾,看向未知的前方,“为今之计,必须另谋出路。或许……军务……唯有军务,才是殿下破局、积蓄力量的关键。
京营有谢靖,非殿下之人,其子尚公主,必为楚王所用,但谢靖为人圆滑,听说他儿女众多,只要殿下费心周全,未必会死心塌地为沈攸所用,此其一;
其二,京畿之外,边军、府兵、乃至漕丁之中,亦大有可为。殿下可暗中联络可信武将,体察军情,培植根基,手握强兵,方有立于不败之地、他日东山再起的资本啊!”
齐瑾重重地点头,将谢允的每一句话都刻入心底,“大人教诲,齐瑾铭记于心,永州路远,大人务必珍重。本王在此立誓,定会寻机,迎大人回京!”
谢允看着齐瑾眼中坚定的光芒,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却欣慰的笑意。
他拍了拍齐瑾的手臂,如同交付千斤重担,“好!老臣在永州,静候殿下佳音!雾重风寒,殿下请回吧。你我……必有再见之日……”
浓雾翻滚,官船缓缓离岸,船桨划破幽暗的河水,发出沉闷的声响,谢允站在船尾,青布身影在浓雾与晨曦的微光中渐渐模糊,最终与那艘孤船一同消失在茫茫水雾深处。
齐瑾独自伫立在冰冷的码头上,望着谢允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湿冷的雾气浸透了他的衣衫,却无法冷却他胸中那团被屈辱、悲愤点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