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翰林院依照规矩整理尘封多年的地方志和前朝旧档。沈攸早已布局,他安插在翰林院的心腹门生,在整理洪熙年间永州府相关卷宗时,“无意”中翻出了一份尘封的旧档——一份洪熙十七年永州府官员举荐名单的副本。
这份名单本身平平无奇,关键在于名单末尾附注的一行小字:
“此名单经太子殿下过目嘉许,尤以吏部考功司候选主事谢允为佳,殿下赞其‘识见明达,有古直臣风’,特赐六经勉之。”
沈攸的门生又以“补充史料、理清细节”的名义,将这份档案上报给负责修撰国史的官员。在整理誊抄过程中,这份信息又在意料之中被“不慎”泄露出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精准地落入了秦王党耳目的范围。
消息传到谢允和齐瑾耳中,联想到陛下近来对秦王声望日隆的不易察觉的微妙态度,两人瞬间警觉——这绝非简单的旧档整理,很可能是楚王派想要借此来闹事。
谢允深知皇帝对此事的敏感程度,目标绝不仅仅是翻旧账,而是要将他打成“怀章旧党”,暗示他一直就心怀二志,是太子党是为赵王办事,为陛下心腹时却悼念先太子,甚至影射他现在扶持秦王是出于对旧主的愧疚和补偿。
谢允深知,自己必须必须主动澄清,掌握主动权,同时严密监控翰林院和清议动向,防止对方借题发挥。
然而,沈攸的布局更深,他已通过遍布朝野的门生故吏,在清流士子和部分中下层官员中,极其隐秘地散布一种论调——
“听闻谢尚书在私下场合,曾无意间提起过怀章太子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对官员多有体恤,深得民心。唉,可惜天不假年,怀章太子殿下若在,以其仁德贤明,必是旷世明君啊……”
这种论调如同幽灵般在京城某些圈子里流传,却真假难辨。
很快,这些流言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负责监察风闻的御史台,也飞进了皇宫深处。
当这些风闻最终汇集到齐越的御案上时,这位帝王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立刻秘密召见了谢允。
勤政殿内,烛火摇曳,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身为少年相识的挚友,纵然君臣有别,齐越还是想同他坦诚相见。
“子诚,”齐越一如既往地唤着谢允的字,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锐利如刀,“今日京城中传出的种种流言,你可都听说了?”
谢允心头一凛,知道风暴已至,他立刻躬身,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清晰道出——
“回陛下,臣也略有所闻,但臣从未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啊!若说礼贤下士、虚怀若谷,谁能比得上陛下?臣当初怀章太子之事,是臣与陛下……”谢允谨慎地没有将当年谋划之事摆在明面上,转而婉转道,“若是臣有二心,又何必效忠陛下?都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微臣之心,天地可鉴,自追随陛下以来,唯知效忠陛下一人,此心此志,从未更改!”
谢允言辞恳切,态度恭谨,极力撇清与怀章太子的任何联系。
齐越静静地听着,他看着谢允低垂的头颅和恭敬的姿态,那份二十余载君臣相得的记忆涌上心头。
谢允的解释合乎情理,似乎并无破绽。最终,齐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松动,“朕自然信你,子诚。皇兄……他当年礼贤下士也是常情,只是时过境迁,有些旧事,不必再提了。你且退下罢。”
“谢陛下明察!”
谢允深深叩首,后背已是一片冷汗。他以为凭借多年的信任和清晰的解释,总算暂时渡过了这道险关。走出勤政殿时,他甚至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然而,帝王之心,却深如渊海,齐越那句“不必再提”,并非释然,而是更深的疑虑被暂时压下。他信谢允当时的忠诚,但谢允对怀章太子,真的毫无一丝旧情与愧疚?他到底是大哥一手提拔的人;以及他如此不遗余力扶持秦王,真的仅仅因为“立贤”吗?
皇帝心中存疑,非要再试探他一遍方能放心,于是暗中收买了谢允身边一个深受信任、被视为心腹的门生——一位在吏部任职、前途看好的年轻官员。
此人被谢允视为可托付衣钵的弟子,常在深夜书房对谈。
几日后,一个寒凉的深夜,谢允的书房内,炭火融融,驱散着冬夜的寒气,案几上摆着几碟小菜和一壶温酒。
连日来的压力让谢允身心俱疲,面对这个素来稳重、被视为接班人的心腹门生,他难得地卸下了几分心防,几杯温酒下肚,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门生察言观色,见谢允已有几分酒意,眼神迷离,便佯装关切地低声道,“老师,前日陛下召见,可是为了翰林院旧档和……那些无稽流言?学生实在忧心,那些人用心何其险恶啊!”
谢允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带着酒后的几分感慨和压抑许久的疲惫,“无妨……陛下圣明,已然明察。只是……唉……”
他顿了顿,眼神望向跳动的烛火,仿佛穿透了时光,“怀章太子确实冤屈,我手上早已沾满了他的血,是洗不清的了……”
门生听得一知半解,但不敢多闻,生怕谢允不肯再讲下去,于是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怀章太子学生也略有耳闻,听说他的确如传言般礼贤下士,老师也的确是他所提拔,只是这背后之人实在不该如此编排老师,让陛下猜忌,真是可恶!”
“是啊……”谢允也有了几分微醺,在他信任的学生面前,坦诚相待道,“先太子的确是个好人,只是往好听了来说是温和,往难听的来说便是软弱了!
做个君子尚可,但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容不下君子的位子,更何况他要坐的,是那个帝王的宝座,他担不起,老夫为了实现抱负,如今的陛下才是最佳人选。
只可惜……老夫以为他被贬反,倒可以助他解脱苦海,从来没有想过他竟会自我了断……真是罪孽啊罪孽……”
“老师是对当年之事心生悔意了吗?”
谢允摆摆手,又添了三分醉意,“老夫从来没有后悔过与陛下共事,只是……只是感慨先太子英年早逝,实在是我对不住他啊……”
门生心中已多了几分了然,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那秦王殿下……”
谢允眼神一凝,瞬间又恢复了几分清醒,但酒后吐真言,有些话已收不回来,“秦王……殿下有明主之姿,锐意进取,更难得体恤下情。老夫倾力辅佐,正是希望他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路,莫要……重蹈覆辙,落得个……唉……”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已然清晰——莫要重蹈怀章太子被构陷、被猜忌、最终悲剧收场的覆辙。
这番话,被那门生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次日,皇帝的御案上,便多了一份密报,详尽记录了谢允酒后的“肺腑之言”。
齐越独自坐在空旷冰冷的勤政殿内,看着那份密报,殿内没有点太多的灯烛,阴影笼罩着他半边脸庞,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行字,手指捏得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