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齐瑾在漕运总督任上已有数月。凭借谢允精心挑选的班底和自身过人的手腕,他虽步履维艰,却硬是在那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数名盘剥甚巨的漕运官吏被查办,勾结地方豪强囤积居奇、抬高运价的几个大蠹被揪出,漕粮损耗率被强行压低了近两成。
捷报传回京城,皇帝齐越龙颜大悦,明旨嘉奖,秦王在朝野的声望一时无两,秦王党士气大振,一扫曹膺案后的颓势。
冬日新晴,难得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慵懒地洒在凤仪宫偏殿的地面上,驱散了几分深宫的寒气。庭外积雪初融,几株老梅虬枝上点缀着零星红蕊,在清冽的空气里暗香浮动。
晏清禾与元熹母女难得偷闲,聚在庭外回廊下。阳光正好,元熹提议趁着天晴收拾些旧物,几个宫人抬出蒙尘的樟木箱,打开时,淡淡的陈年气息混合着樟脑香弥漫开来。箱内多是些十几年前时的旧物,一些不再穿的宫装、泛黄的绣品、还有几匣子早已过时的首饰。
元熹兴致勃勃地翻捡着,试图从其中窥探母亲少女时的痕迹,她拿起一件件旧物询问来历。晏清禾倚在铺了厚厚后圈椅里,看着女儿明媚的侧脸,心中既有女儿出降后难得相聚的暖意,也有一丝岁月流逝的怅惘。
宫闱深深,这些旧物承载着她从青涩入宫到母仪天下的半生印记。
“咦,母亲,这是什么?”
元熹从一个箱底摸出一本用靛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册,布面已有些褪色发脆,看得出年代久远。
晏清禾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许是些旧书罢,当年从潜邸带进来的,多半是游记之类的……”
话未说完,元熹已解开布包,露出了里面书籍的真容。
那是一本装帧精致的《昭明文选》。
晏清禾的目光骤然凝住,书脊处磨损得厉害,书页泛着深沉的黄褐色,边角卷起,显然曾被主人反复摩挲翻阅。
她的呼吸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滞了,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瞬间压过了暖阁里的融融阳光。
元熹并未察觉母亲的异样,好奇地翻开书页。扉页之上,一行清峻挺拔、力透纸背的楷书映入眼帘:
“昭明太子萧统年一岁为储,梁帝甚爱之,是以悉心抚育,朝野爱戴,遍求名士为师、名书为文,然则蜡鹅厌祷一事,父子终生产生嫌隙,致使萧统而立早亡,岂不悲乎!昭明尚存三十有余,予岂能有此长寿?昭明尚有子嗣长存,为帝尊父,今予痛失爱子,他年有谁可奠?痛哉!痛哉!
——寻,于洪熙二十年中秋夜注。”
“寻?”元熹念出声,随即恍然,看向母亲,带着一丝敬畏低声道,“是……怀章太子伯父?”
晏清禾点点头,指尖冰凉。
“那伯父这本《昭明文选》,怎么会出现在母亲这儿?”元熹疑惑道。
晏清禾也蹙眉思索起来,她抬头看向一脸迷茫的落华微雨,才发觉她二人入宫太晚,至少也要追溯到明月身上,可召明月入宫要等许久……突然,晏清禾有了记忆。
“许是怀章太子薨后,部分遗物被太后留存起来,以结慰藉,太后没后,她的这些东西都由本宫整理代藏,这本书或许是明月她们当时在整理东西时,没看批注就误以为是本宫的书随手放进去的。”
她手里摩挲着这本发黄的书,看见那扉页的批注上甚至还有泪渍的痕迹,她想一定是太后将这本书看了许多遍才会导致这本书如此破旧,也不知这眼泪是太后的,还是怀章太子的。
这扉页的批注,明显是怀章太子齐寻在洪熙二十年与长姐痛失爱子,朝堂上又面对与晋王的激烈竞争,在中秋夜的一个空闲时,阅读《昭明文选》,将自己与昭明太子萧统相比,认为自己命更薄于他,故有此悲叹。
如今,那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沾满了血腥与悲剧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被翻了出来。
“原来如此,”元熹也叹道,“如此说来,这倒算是伯父的遗物了,若是舜华姐姐在京城得以看到,也能聊以慰藉。”
怀章太子齐寻……
遗物……
往事如同被惊动的深潭淤泥,带着刺骨的寒意翻涌而上,晏清禾自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最终却在自己被囚禁的书房内,用一柄冰冷的匕首结束了痛苦的一生,如他所言,他的确还没活过三十而亡的萧统。
一开始,众人都以为他是因“私藏兵器,图谋不轨”的罪名而畏罪自杀,但查着查着,才发现竟是晋王齐桓构陷的,齐桓也因此被贬为庶人。
然而,这桩震动朝野的旧案背后,真正推动晋王出手、并最终坐收渔翁之利的,正是彼时还只是不起眼的赵王齐越,以及他身边那个心思缜密的谋士——谢允。
是谢允,伪装成太子的人,精准地捕捉到皇帝对太子的忌惮,巧妙地布下疑阵,与齐越一同撺掇了兵器私藏案。而齐越,将伪造的证据送到晋王手中,让晋王出面告发太子,从而将怀章太子逼上了绝路。
那封沾着太子鲜血的绝命书,字字泣血,成了压垮先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彻底扫清了齐越通往东宫的道路。
这一切,都是齐越和谢允的手笔,干净、利落,不着痕迹。齐越登基后,谢允也从一个潜邸幕僚,一步步坐上了吏部尚书的宝座,成为天子心腹。
晏清禾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扶手,这些往事看似与她无关,却又与她息息相关。她早在太后兵变、齐越遇刺之前就知道了这一切,并且已经决定和齐越站在一起,为此怀章太子一事,她无能为力。
但她仔细凝望着这扉页上齐寻的批注,心头却滋生出一个大胆想法。
或许,她可以利用怀章太子的旧案,反其道而行之来扳倒谢允。
怀章太子,是先帝心中永远的痛,也是齐越登基路上唯一无法洗刷的原罪。齐越对这位大哥,表面是追思哀悼,追封厚葬,但内心深处,那份亲手逼死兄长的负疚与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从未消散。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尤其是他信任的重臣,与怀章太子有任何的旧谊被提起,那会让他怀疑,谢允效忠的究竟是他这个皇帝,还是那个被他们联手埋葬的旧主;会让他惊觉,谢允是否在通过扶持同样“贤名”出众的秦王齐瑾,来变相延续怀章太子未竟的遗志?
一个大胆、狠绝、却又直指皇帝最敏感神经的计策,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晏清禾纷乱的思绪。
“瑜儿,”晏清禾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瘆人,指尖拂过那行陌生的笔迹,眼神却冰冷如霜,“你可知道,这书的主人……是如何死的?”
元熹看着母亲骤变的神色,心中莫名一紧,似乎是担心她把真相在大庭广众之宣之于口,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母亲,我知道的,母亲不必多言……”
“谢允……”
晏清禾喃喃道,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又带着毁灭意味的光芒,“他对陛下忠心耿耿二十余载,陛下视他为股肱,信任有加。可这信任的基石,是建立在陛下认为谢允的一切都是为他谋划、为他效忠的基础上。若让陛下知道,谢允心底深处,或许还藏着对怀章太子的悼念和愧疚呢?
若让陛下疑心,谢允如此不遗余力地扶持秦王,并非只为‘立贤’,而是因为秦王身上……有怀章太子的影子?甚至,是谢允在借秦王之手,来为曾经的自己恕罪呢?”
元熹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母亲的意图,“母后!您这……这是要构陷谢尚书对怀章太子……”
“不是构陷,”晏清禾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是揭示一种可能。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真正看透谢允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她不需要真的证明谢允与怀章太子有旧交,她只需要在齐越心中种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将谢允对秦王的支持,与这本属于前太子的遗物、与永州旧案巧妙地联系起来,编织成一个若有若无、却又直戳皇帝肺腑的暗示——谢允在怀念旧主,谢允在寻找旧主的替代品,谢允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带着对旧主的补偿和对新主的背叛。
这比任何贪腐、结党的罪名都更能刺痛齐越那颗多疑而骄傲的帝王心,足以让那二十余载的君臣相得、金兰之契,瞬间土崩瓦解,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