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只有噩梦中才会见到熟悉的面孔,鬼舞辻无惨的思维停滞了一瞬。
鬼舞辻无惨一直在众鬼维持着那副高傲的、冷漠的表情,但那双梅红色的竖瞳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那是恐惧。
那是贯穿了他近千年生命、唯一的梦魇,是烙印在他分裂出的每一片血肉、每一个细胞深处的,名为“死亡”的恐惧本身。
数百年前,那个夜晚,就是这个男人,也是这双眼睛。
自己在他面前,就像那些刚刚被他斩杀的下弦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被斩下的头颅,被切碎的身体。
如果不是最后关头,自己将身体分裂成一千八百多块血肉逃窜,恐怕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是他身为鬼之始祖,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身影,这个轮廓,他不可能认错。
他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已经灼烧了几百年。
但是……
他应该早就死了。
区区人类,血肉之躯,百年光阴便是极限,终将腐朽,化为尘土。
黑死牟不可能骗我,几百年前,他就该变成一具衰老枯槁的躯壳,被埋进冰冷的泥土里。
除了鬼,没有任何生物能跨越寿命的天堑。
可现在,这个本该早已腐朽的男人,就站在这里。
时间仿佛对他失去了意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风霜的痕迹。
还是那件火焰纹的羽织,仿佛燃烧的晚霞;还是那头不羁的赤红色长发,如同流淌的熔岩;还是那对花扎耳饰,还是那双……那双让他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都在颤栗、都在疯狂叫嚣着“逃跑”的眼神。
“……杀了他。”
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从无惨伪装的女人口中挤出,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的颤抖,打破了这片诡异空间的死寂。
这道命令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所有下弦鬼的耳膜和灵魂。
跪伏在地的鬼们身体猛地一僵。
“你们……”无惨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怒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还跪在那里做什么?!”
“把这个不知死活闯进无限城的猎鬼人,给我杀掉!”
“立刻!马上!”
命令化作了实质性的诅咒,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下弦鬼的灵魂之上。
杀了……他?
杀了那个刚刚才救了零余子、一刀就斩开了无惨大人攻击的男人?
他们颤抖着抬起头,用混杂着惊骇与恐惧的目光,望向那个静立的身影。
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的黑色刀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斩击的余温,那股气息,纯粹、炽热、浩瀚,让他们这些阴暗的生物本能地想要匍匐,想要逃离,想要躲到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去。
可是,无惨的命令是绝对的。
违逆的下场,是比和眼前的男人战斗要凄惨一万倍的、连灵魂都不得安息的永恒折磨。
零余子瘫软在地上,身体抖得像暴雨中最后一片残叶。
她刚刚才从死亡的血盆大口边缘被拉了回来,救了她的,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可现在,她却要向自己的救命恩人挥刀。
荒谬,绝望。
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与情感。
她与其他几个下弦鬼仓惶地对视了一眼,从彼此因恐惧而扭曲的瞳孔中,都看到了同样的疯狂和决绝。
“上啊!”
下弦之陆·釜鵺最先承受不住那股濒临崩溃的精神压力,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面目狰狞地第一个扑了上去。
他的手臂在瞬间异化,肌肉虬结,皮肤硬化,指甲伸长变黑,化作数道锋利如刀的兽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男人的脖颈。
有一个带头,剩下的鬼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更深沉的恐惧,覆盖了眼前的恐惧。
下弦之三·病叶张开嘴,吐出一口惨绿色的毒雾,那毒雾带有强烈的腐蚀性,更能侵入敌人身体,造成致命的虚弱效果。
下弦之二·辘轳双手猛地拍在地上,他脚下的空间立刻开始扭曲,如同旋转的磨盘,无数无形的利刃在其中绞杀,试图将男人碾成肉泥。
下弦之一·魇梦则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的声音带着奇特的催眠魔力,轻声呢喃:“睡吧……做个好梦……”
一股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强制将敌人拖入无法醒来的梦境。
一时间,这个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里,充斥着各种阴毒诡谲的血鬼术,腥风、毒雾、扭曲的空间、催眠的魔音,从四面八方,毫无死角地涌向那个静立不动的男人。
就连零余子,也在那股无法抗拒的意志驱使下,流着眼泪,发出一声悲鸣,双手拍地。
她操控着自己的血鬼术,数十根尖锐的、长满倒刺的黑色鬼芽从地板中破土而出,如同毒蛇般交错着刺向男人的后心。
然而,在众鬼毁天灭地的围攻下,预想中的惨叫和血肉横飞的景象,并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动了。
整个世界,似乎停顿了一瞬。
他只是简单地,将手中的刀,在身前划了一个圆。
一个完美的、封闭的、无懈可击的圆。
“日之呼吸。”
他的声音,在所有鬼的耳边响起,清晰,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却盖过了所有的嘶吼与尖啸。
“壹之型,圆舞。”
一道火焰的轮环,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向外扩散。
那不是比喻,也不是幻觉。
那是一道真正的、由刀锋卷起的、带着太阳气息的烈焰之环。
火焰过处,万物皆焚。
最先扑上去的下弦之陆·釜鵺,他那足以撕裂钢铁的兽爪,在接触到火焰轮环的瞬间,连同他的手臂,就无声无息地化为了灰烬。
他脸上的狰狞表情甚至来不及变化,整个身体就被那道赤红的火焰吞没,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紧接着,病叶吐出的毒雾被烈焰净化,辘轳扭曲的空间被一刀斩碎,魇梦的催眠魔音在太阳般的气息前消弭于无形。
所有触碰到那道赤红圆环的血鬼术,都在顷刻间被焚烧、蒸发,没有对那道舞动的身影造成一丝一毫的阻碍。
圆舞的斩击轨迹精准无比,如同情人温柔的抚摸,轻柔地掠过了每一个发动攻击的下弦鬼的脖颈。
零余子感觉到一阵灼热的气息从面前拂过,她操控的鬼芽,在半空中就燃烧殆尽。
她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看到的,是其他几个下弦鬼的身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但他们的头颅,已经和身体分离,高高地飞了起来。
当然也包括她自己的。
视野天旋地转,她看到了自己无头的身体,看到了其他几颗同样在空中翻滚的头颅,脸上还残留着攻击时的疯狂与绝望。
断口平整如镜,甚至还带着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在意识被太阳的力量彻底烧毁前的最后一刹那,她看到了那个男人平静的侧脸。
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片虚无。
啪嗒。
啪嗒。
几具无头的身体栽倒在地,然后迅速地,如同被最猛烈的阳光直射的积雪,快速消解、崩坏,最终化为一地飞灰,被无形的风吹散。
前后不过一次呼吸的时间。
五个下弦之鬼,全灭。
整个无限城,死一样地寂静,只剩下灰烬在空中缓缓飘落。
那个男人缓缓收刀,将那把漆黑的刀刃插回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那些被他斩杀的鬼,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角的几粒尘埃。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目光穿透了飘散的灰烬,牢牢锁定在那个华服女人的身上。
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杀戮的快感,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平静,和一种让无惨几乎要灵魂分解的、绝对的专注。
“鬼舞辻无惨,你在害怕。”
男人陈述着一个事实。
他没有移动,只是安静地看着无惨。
“吃人无数的鬼王,也会感到害怕吗?”
无惨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尖锐的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不能慌。
这里是无限城,是自己的领域。
自己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而且,还有鸣女在。
只要有鸣女的血鬼术,自己就可以在无限城内进行无限次的瞬移。
这个男人再强,攻击再快,只要打不中,就毫无意义。
对,只要打不中……
他强行压下灵魂的颤栗,脸上重新挤出一丝属于强者的、扭曲的傲慢。
“装神弄鬼!你不可能是继国缘一,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几百年!他不可能还活着!”
他故意喊出那个名字,试图用言语说服自己。
只是对面那双赤红的眼眸,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映不出任何波澜。
对方只是,缓缓地,将那把刚刚归鞘的日轮刀,再次拔出。
噌——
刀刃出鞘的声音,在死寂的无限城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黑色的刀身,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染上了一层赤红的色泽。
刀身上升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周围的空间都因此而扭曲。
男人的身体,微微下沉,摆出了一个起手的架势。
无惨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这个架势……
他认得!
“鸣女!”
救我!!!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