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灵、杨弘、阎象三人感激涕零地退下后,堂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微妙。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方才那位出面告发的将领。此刻,他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站在那里进退维谷,显得无比尴尬和惶恐。
他本意或是想借此表功,或是与纪灵等人有旧怨,却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燕王非但没有严惩纪灵等人,反而采纳了一个少年的建议,宽恕了所有人,更显得他此刻的告发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仅得罪了刚刚获得宽恕、显然仍会被重用的纪灵等人,更在众臣面前留下了“背后告密”、“不顾旧情”的不好印象。他几乎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那些复杂目光,其中不乏鄙夷和疏远。
刘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深知,此人虽然动机可能不纯,但举报本身并无错,甚至从法理上讲是正确的。若因此事而让他受到排挤甚至迫害,那日后谁还敢再直言举报?不能既要求臣下忠义,又寒了依法办事者的心。
于是,刘隽脸上的威严之色褪去,换上了一副和蔼的表情,看向那名惶恐不安的将领,温声道:“你,上前来。”
那将领浑身一颤,几乎是挪着步子走到堂中,扑通跪下:“臣…臣在…”
“你无需惊慌。”刘隽的声音平和,“你今日之举,依律举报,并无过错。维护法度纲常,本就是臣子本分。孤,还要赞你一句秉公直言。”
那将领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刘隽和煦的笑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隽继续道:“你能察觉此事并敢于禀报,说明你心细且忠于职守,此乃优点。然,合肥新定,百废待兴,纪灵等人亦需戴罪立功,你留于此地,于公于私,恐皆有不便。”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认真为对方考虑,随即道:“这样吧。孤记得豫州鲁郡尚缺一能干之都尉,负责郡国兵事,剿匪安民。你便去那里任职吧。鲁郡虽不比合肥繁华,却也是历练人的好地方。你且去那里,好好做事,一展所长,如何?”
这看似平调甚至略带发配意味的安排,此刻在那将领耳中却如同天籁之音!燕王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肯定了他的行为,更是体贴地为他考虑,将他调离这是非之地,给了他一个新的、而且是独当一面的机会(郡都尉职权不小)!这简直是莫大的恩典!
他顿时感激涕零,重重叩首:“臣…臣谢殿下隆恩!殿下明察秋毫,体恤下情,臣…臣感激不尽!必当竭尽全力,治理地方,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好,去吧。即刻交接,早日赴任。”刘隽微笑着挥挥手。
“诺!臣告退!”那将领如释重负,又行了一礼,这才擦着冷汗,恭敬地退了出去。虽然离开了合肥权力中心,但得到了燕王的亲自肯定和安排,前途反而显得更安稳了。
经过刘隽这番处置,堂内众人无不心服口服。
那些原本觉得告密者可鄙的人,看到燕王维护了法理的尊严,并给予了妥善安置,也觉无可指责。
那些担心告密成风的人,看到燕王将其调离,也明白殿下意在缓和矛盾,并非鼓励相互倾轧。
而纪灵等人若知此事,即便心中有芥蒂,见燕王已将其调走,也自然不好再追究,只能将精力放在戴罪立功上。
刘隽此举,既保全了告发者,又安抚了新降者,更向所有人展现了一位赏罚分明、思虑周全、宽严相济的明主形象。
宴席上的气氛,经过这小小的波折和刘隽高超的处置手段后,重新变得和谐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对这位燕王殿下驭人之术的敬畏与折服。徐庶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对刘隽的钦佩之意也更浓了几分。
宴席散去后不久,纪灵、杨弘、阎象三人便依令,领着几名面带惶恐、衣着朴素却难掩昔日贵气的袁术家眷,再次来到刘隽的行辕书房觐见。与此前宴上的惶恐不同,此刻三人脸上更多了一份如释重负的感激和一种决意坦白的诚恳。
书房内灯火通明,刘隽端坐于案后,徐庶侍立一旁,典韦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
“罪臣等,携袁…携罪臣家眷,叩见殿下。”纪灵带头,一行人再次跪倒在地。那几名妇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
“都起来吧。”刘隽语气平和,“既已依令行事,便不必再如此拘礼。孤既已准徐元直所奏,便不会食言。”
“谢殿下。”众人这才小心翼翼起身。
纪灵与杨弘、阎象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下定了决心。纪灵上前一步,再次拱手,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悲凉:“殿下宽宏,饶恕我等死罪,更保全这些无辜妇孺性命…罪臣等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有些关于袁…袁术兵败身亡的详情,以及我等为何隐匿其家眷,觉得…觉得应当向殿下禀明,不敢再有丝毫隐瞒。”
刘隽微微颔首:“讲。”
纪灵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杨弘和阎象在一旁偶尔补充,语气中都充满了世事变迁的沧桑与无奈:
“回殿下,当日袁术…逆贼于寿春称帝后,倒行逆施,民心尽失,加之连年征战,府库空虚,军中怨声载道。后来…后来陛下…呃,燕王殿下与曹操、孙策等诸侯交相攻伐,其势力土崩瓦解,兵败如山倒…”
杨弘接口道,声音带着苦涩:“最令人心寒的是…汝南袁氏本宗,见其大势已去,竟…竟公然宣称将其逐出宗族,撇清关系,断绝一切支援…袁术闻此消息,如遭雷击,本就众叛亲离,至此更是万念俱灰…”
阎象叹息一声,补充了那最后的场景:“那一夜,寿春城中已然大乱,溃兵四处劫掠。袁术于昔日伪皇宫中,屏退左右…不,是左右早已逃散殆尽。他独自一人,身着早已破烂的赭黄袍,状若癫狂,大笑不止,笑称‘袁公路竟至于此!’,随后…便点燃了宫室…等我们发现时,已然…已然救之不及了…”
纪灵语气沉重:“袁术自焚而亡后,寿春彻底失控。部分将领欲拿其家眷向诸侯请功,更有乱兵欲行不轨。末将当时受命镇守合肥,闻讯心急如焚,却无力回天。是杨长史、阎主簿等几位忠义之士,趁乱护着这些家眷,尤其是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拼死杀出重围,一路颠沛流离,才逃到合肥投奔于我。”
杨弘道:“我等当时只想为旧主保留一丝血脉,知其必不为天下所容,故将其藏于府中,隐姓埋名,只求能苟全性命于乱世…本想待局势稍定,再寻一偏僻之处安置,却不料…不料殿下天兵骤至,合肥顷刻易主…我等自身难保,更恐其事泄露招致灭门之祸,故而…故而行此下策,欺瞒了殿下,罪该万死!”
说完,三人再次跪伏于地。
刘隽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原来如此。袁术竟是众叛亲离、心灰意冷之下自焚而亡,其家眷也是历经磨难才逃出生天。纪灵等人隐匿他们,倒更多是出于乱世中保护弱小的江湖道义和一丝旧情,而非刻意对抗王化。
这让他对纪灵、杨弘、阎象三人的观感又好了几分。乱世之中,能如此者,已属难得。
他看向那几名惊惶不安的妇孺,尤其是那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懵懂无知的幼童,心中最后一点因袁术僭越而产生的戾气也消散了。
“起来吧。”刘隽的声音更加缓和,“往事已矣。袁术咎由自取,然其家眷确实受苦了。你等能护其逃出乱军,存其血脉,虽方法欠妥,然其情可原。”
他做出了最终决定:“便按元直之计执行。削去所有伪爵称谓,迁往幽州涿郡,拨予田宅,严加看管,令其自食其力,永为平民。朝廷会定期巡查,若安分守己,便可安稳度日。”
“至于你三人,”刘隽目光扫过纪灵等人,“既已说明原委,便不再追究欺瞒之罪。罚俸降职依旧,望你等日后尽心王事,将功折罪。”
“谢殿下!殿下天恩,臣等永世不忘!”纪灵三人感激涕零,再次叩首。那几名袁术家眷也似乎听懂了能活命,跟着瑟瑟发抖地磕头。
处理完这桩意外插曲,刘隽让众人退下。书房内恢复了安静。
徐庶轻声道:“殿下仁德,此举必能使淮南旧臣归心。”
刘隽微微摇头:“非吾为仁德。乱世需用重典,亦需施仁政。纲常要正,人心也要收。今日之事,倒也让孤更看清了几人的品性。元直,日后对此类降臣,需得多用些心思。”
“臣明白。”徐庶躬身应道。
窗外月色清明,合肥城终于彻底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