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御街秦府
黑漆透雕四方桌上仍是四盏莲瓣青釉杯所盛的清茶,一碟茶点,一碟时令茶果。
秦芋彤抬眸悄自打量眼前突然造访的四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秦姑娘,今日我等不请自来,叨扰唐突之处,望祈海涵。”乔月瑛颔首见礼致歉。
秦芋彤颔首回礼,又同公仪衾淑等三人见过礼后含笑温和开口:“乔姑娘说哪里的话,我平日孤寂,有客登门,自是不胜欣喜。”
“这位是我姑母家儿媳,薛宝芹。”乔月瑛轻扬下颌转视薛宝芹朝着秦芋彤示意。
二人含笑颔首见礼,秦芋彤瞧着薛宝芹端庄和顺,顿生好感,笑道:“我同薛娘子也有过几面之缘,素闻薛娘子美名,今日终得相识了。”
“秦姑娘谬赞了,宝芹实不敢当。”薛宝芹谦声道。
五人又先后寒暄几句,瞅着时机差不多了,乔月瑛率先开口。
“秦姑娘,我们此番贸然叨扰实属无奈之举,我表嫂欲绘提防营造图一事,想必秦姑娘已有所耳闻。”
秦芋彤眼角的余光略含关切地朝薛宝芹漫过去,坊间的传闻她是清楚几分的。
“略有耳闻。”秦芋彤照实作答。
公仪衾淑同薛宝芹对视一眼,薛宝芹轻抿了抿而后离座屈身朝秦芋彤张口诉道:“久闻秦姑娘丹青技艺出神入化,冠绝满京,宝芹拜服,今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秦姑娘出手相助。”
“薛娘子这话叫芋彤如何敢当?”秦芋彤忙起身托着薛宝芹两腕将薛宝芹扶起,“薛娘子有话不妨直说,若我能尽绵薄之力,定然不敢推脱。”
话落,薛宝芹扶着秦芋彤正纠结着怎么开口,秦芋彤见薛宝芹这般难为情便启唇猜道:“莫不是薛娘子也想让我帮娘子绘自像一幅?”
薛宝芹抬眸张了张唇,半晌才吐出一句,“是欲求秦姑娘丹青一幅,只不过不是绘我。”
“哦?”秦芋彤引着薛宝芹入座,不以为意端盏含笑道:“如此微末小事也值得四位娘子姑娘亲往?谴仆侍来传个话便也罢了,薛娘子你且说吧,要画何物?”
薛宝芹抬眸瞧了瞧秦芋彤的神情,开口试探道:“画……营口堤坝营造图。”
“咳、咳咳——”
秦芋彤正端着茶盏细抿,听到薛宝芹所言,喉头猛地一紧——温热的茶水还没咽顺,半截卡在喉咙里,差点当众喷出来。
秦芋彤慌忙偏过头,忙抽出帕子抵着唇暗咳了几声。
乔月瑛见状忙上前替秦芋彤抚背顺气,亦如憋着笑却不敢笑,想上前来,却又怕忍不住,见公仪衾淑一个略有不善的眸刃扫过来,亦如立即正襟危坐。
待舒缓了稍许,秦芋彤方才捏起巾角揩了揩唇上的水渍,盯着
被呛得泛红的眼眶,一手攥着桌沿不可置信得问道:“薛……薛娘子方才说什么?画……画什么?”
薛宝芹略低了几分声量心虚道:“画营口堤坝营造图。”
“丹青绘画重意,营造工图重精,二者怎可同日而语?况此事事关重大,我岂敢……”秦芋彤挽着眉心犹豫开口。
“宝芹自知此事并非易事,但我实在不擅丹青,若有他法,也不敢劳烦秦姑娘,我行此险事,不为沽名,只求能护卫营口一方百姓无忧,水患肆虐,还祈秦姑娘慈悲为怀,施以援手。”薛宝芹起身再拜,言辞恳切道。
“秦姑娘,我等知道你在顾忌何事。”公仪衾淑同起身上前央劝道:“只请姑娘作导点拨,若遇烦难,再请姑娘妙笔,秦姑娘可放心,此事断不会声张出去有损姑娘惠名。”
秦芋彤抬眸深深地看了公仪衾淑一眼,心中犹豫愈盛。
她确实在为此事忧虑,丹青同营造图虽形意有别,但也并未不是全然不通,可是,若是帮了薛宝芹,那便是将自己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便是将自己放在满汴京的对立面。
“秦姑娘,”亦如起身肃颜凛然道:“坊间那些恶语传闻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宝芹姐姐在工部又遭轻待,是非对错,功成与否全然只在男子们的嘴里,轻视,讥讽,污名,却要女子承担,宝芹姐姐文章精妙,才誉却只能冠以夫名,宝庆姐姐胸怀韬略,却只能跪于大殿上任人品评,沽名钓誉的是男子,东窗事发却只推宝芹姐姐来承担,这对宝庆姐姐公平吗?”
亦如说到激动处,也顾不得维护薛宝芹官人的体面了,只将心中抱屈之言尽数说罢。
“薛娘子……”秦芋彤心中似被攥紧了一般,满眼不忍地看向眸含清泪的薛宝芹。
薛宝芹眼眶红润,举帕拭泪,心中似灌了铅一般。
太和殿被众位官员厉声斥责她没落泪,坊肆中被茶商酒客耻笑闲话她没哭,长公主府被祖母婆母责怪怨怼她没哭,营缮司里被郎轻视折辱她没哭。
反而在这里,在一众女子的温声和语中,在亦如愤愤不平的抱屈中,在沉寂无言的理解中。
她哭了。
哭得这般难看。
“千年史书,百年争渡,从未奢匀女子微墨,秦姑娘妙笔,可愿为我们留下一笔?”
公仪衾淑满眸央忱地看向秦芋彤,柔缈的音色中携着能荡入人心的轻波。
“此事若成,营口堤坝便是前所未有之女子所建的第一座堤坝。”乔月瑛缓缓握上了秦芋彤的手,似在央劝,也似在感慨。
“我们……真的可以吗?”秦芋彤眸底似含星芒,却仍犹豫地捏紧了乔月瑛的手。
“他们可以,我们为何不行?”亦如弯眉扬声反问。
众人点头附和,一时都在等秦芋彤的决断。
秦芋彤看了看乔月瑛紧挽着着自己的手,遂拿起帕子走向薛宝芹轻轻替她拭去眼角泪痕。
“若真如各位所言,芋彤愿尽力一试。”
闻言,薛宝芹喜极欲泣,抬手覆上秦芋彤捏着帕子的手。
二人相视而笑,粲然无言。
共识已达,秦芋彤便唤来女使洗笔净案,铺纸摆墨。
难忍薛宝芹两道直线实在弯得不像样子,秦芋彤便接笔润墨,只叫薛宝芹从旁口述指导,二人一来一往,配合得倒也颇为默契。
乔月瑛看着秦芋彤控笔有力的细长指节,不由赞道:“秦姑娘的手生的灵妙。”转而又看了看自己染着艳丽蔻丹的指尖失落道:“不像我,两手无用,只能染蔻丹玩乐。”
亦如闻声驳道:“宝芹姐姐染了蔻丹,不也同样能写出震惊朝野的策论吗?”
乔月瑛一怔,顷刻间耳根泛红,只恼自己这话忒有些小家子气,转而点头细思开口:“我不通丹青,帮不上表嫂什么,但念及营口百姓遭难心中不忍犹甚,我……”
“我并无所长,只略有些家资,表嫂,我若捐款赈灾,可有门路?”
薛宝芹闻声忙抬首,感佩道:“月瑛何故自谦,你这便是帮解了最大的忧。”
“既如此,那我便让丹穗列个条目给你。”乔月瑛满意笑道。
亦如心中暗自后悔,她同乔月瑛想到一块去了,却没她嘴快,眼下乔月瑛提出来,免不了要比着乔月瑛的款银走。
乔月瑛是谁啊,是郡主娘娘独宠的嫡女,自小金窝银窝里长大,纵是要月亮,郡主娘娘也要架着梯子给她摘去,她平日出手有多阔绰,在汴京贵女中可是闻了名的。
眼下被她抢先了不说,她还要列条目……
亦如忙忍着滴血的心撑着笑道:“我同月瑛亦是同心,这等善举自然要算我一个,待我回去理出来数目便送往长公主府。”
“也算我一个吧。”秦芋彤顿笔搭话。
“秦姑娘愿意绘图已是莫大的仁心,哪能再有让秦姑娘捐资的道理。”薛宝芹婉言相拒。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秦芋彤提笔笑道。
“我亦然。”公仪衾淑淡然点头附和。
公仪衾淑虽看着淡定,实却是心如死灰了。
就在乔月瑛张口提议时,公仪衾淑已经在脑中将她的所有家资都清点了一遍,结果就是——她无甚家资。
自添了柳俞凝的空子后,她囊中便略有羞涩,加之替世孙做嫁衣选的都是金贵料子、送礼赴宴、赏人酬谢、实在是攒不下来多少,公仪府向来标榜清廉,月例银子在她眼里向来无有多少,郑国公府那份虽丰厚些,但也堪堪只勉强过活。
若想比着月瑛的款银来。
为今之计,只有——
汴京御街瑞锦坊
“什么???”
薛珠紧紧抠着从钱柜里抽出来的空空如也的黑木匣子,灵眸直直地瞪着眼前的人,颤声问道:“都……都拿走了?”
“是。”大掌柜支着脸欲哭无泪:“不仅如此,连钱庄里的都兑走了。”
“天爷呀!”薛珠两眼一黑,几欲昏倒,心里愤愤道。
冤家呀冤家,我可真是上了你的当了!
营造绘图一事将才解决,便又有一棘手事务鲠在薛宝芹心头,那便是自己报上去的建坝用银同工部营缮司统计之数有出入。
换言之也就是——河道衙门赈灾筑坝公款不够。
朝廷每年都会下旨赈灾,经由户部根据灾情缓重核定赈灾款项,并通过多级衙门逐级下拨,每年六月份水患正赈款额约为四十万两,后续几月再按灾情分批大赈和展赈。
薛宝芹将清理河道,修筑堤坝的度支细细拢算了几遍,赈灾救险的款额本就不可下压,何况是修筑堤坝这样用的都地是真材实料,真金白银是一个子儿也少不得的。
可现下户部拨款全由营缮司估款上报,官家怎会相信营缮司刻意压款?若此次筑坝花销大过漕运转道筑仓,二者相较取其轻,官家是否会坚持筑坝治水便再难预测了。
薛宝芹不敢让这件事有丝毫闪失,她不敢拿营口来赌。
户部衙门
薛宝芹随着崔启偕齐身踏入衙门大堂,户部主事郎中见崔启偕夫妇二人入门,心里便大致知其来意了,只叫小侍上了茶水,引二人往侧厅稍待。
等了许久也不见户部郎中进屋,崔启偕不耐地招手唤来小侍。
“大人有何吩咐?”小侍瞥了眼崔启偕的官袍垂首听候吩咐。
“你家大人呢?几时来?”崔启偕不欲与之多言。
“大人且耐心等等,我家大人稍后就来。”
“等?我自坐进来,茶都换了好几盏了,还等?”崔启偕没好气地拍了拍桌子,继而起身朝着门口扬声斥道:“赵大人,我夫妻二人亲往拜访,你却闭门不出,让我等空饮凉茶,岂非戏弄于我?”
见崔启偕说话这般不管不顾,又怕真得罪了长公主,赵郎中忙安抚下其余大人,抬步往侧厅去。
“哎呦,崔大人,方才实在是有事耽搁了,见谅,见谅啊!”赵郎中拱手含笑入门。
“赵大人客气!”崔启偕冷哼一声。
薛宝芹掩着宽袖用手肘轻碰崔启偕示意,崔启偕了然,极其不愿端坐张口道:“赵大人,我夫妻二人今日来此,实有要事想求。”
“不知崔大人所谓何事啊?”赵郎中仍耐心地打着哑谜。
崔启偕将一本账册推向赵郎中面前:“这是内子所列筑堤详细度支,请大人过目。”
赵郎中接过账册草草翻了几下便合上搁置一边,拢着胡子佯装疑惑道:“贵夫人所述款银似与营缮司对不上啊!”
“营缮司并未实地驻察,些许出入也是有的。”
“些许出入?”赵郎中晃了晃手里的账册而后一把丢在桌上:“崔大人说笑了,这哪是些许出入,这可是近二十万两的雪花银啊!”
“大人隶属吏部,老练周到,自是知道河工款项压不得。”薛宝芹忍不住开口。
赵郎中横眉闪过一丝被妇人训话的不满,掠过薛宝芹只同崔启偕道:“令夫人说笑了,赵某有几个脑袋敢压赈灾公款?”
“那依赵大人看,这款……”
赵郎中捧着茶盏,眼皮都没抬:“这事儿……可不是小数目啊。按规矩,各省报上来的用度册子得层层核过,库房里的银子是有定数的,得先紧着边防工事、军饷这些干系国运的大事不是?”
薛宝芹崔启偕忍者怒意待他说完。
赵郎中慢悠悠吹着茶沫:“崔大人有所不知,国库如今正是吃紧的时候,南边漕运刚补了亏空,边防军造营又说甲胄兵刃得补,军饷又支了大半,这都是硬头货,推不得的。上个月江南刚报了水灾,那赈济银子还没拨利索呢!不瞒您说,账上那点结余,昨儿刚被巡盐御史挪去补了盐引的亏空,您这会子来,账上实在是周转不开。”
赵郎中慢悠悠打了个官腔:“再者说,您这文书上的印信虽齐,可细数条目,还差着两处司局的会签呢。不是下官有意刁难,实在是户部有户部的难处,上要对朝廷,下要对万民,哪一处都马虎不得。要不您先回去,待下官与同僚们再核计核计,若有松动,必使人通报?“
“何时才能有松动?你给我个准话。”
“这就难说了,您也别难为我,若崔大人实在等不得,便再去工部营缮司问问吧。”
说完,赵郎中拱手作揖转身便走:“下官还有要事,先行告退,崔大人请自便。”
“欸……你!”崔启偕欲将赵郎中叫回,却被几名小侍抬手拦下。
“罢了。”薛宝芹轻叹一声上前安抚,“早知是这结果。”
崔启偕抚上薛宝芹的肩头出门斥骂道:“这些个官迷禄蠹,靠着祖上的荫封得了个封职,成日里正事不干,尸位素餐,遇事便懒怠推诿,简直可恶!”
薛宝芹悄悄抬眼看这崔启偕:“……”
见薛宝芹瞥自己一眼,崔启偕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道:“我同那些人可不一样!”
“是。”薛宝芹无奈附和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