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柔金漫上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浅金游龙般的“建极绥猷”四个大字蓦地在墨地描金匾额上栩栩翻腾。
殿议终是在谯楼撞响的肃闷钟鸣中落定。
任谁都未曾料到,乾昭帝竟将营口水务交由一个幽居简出的深宅妇人来主理,这位妇人还不是旁人,正是素日里庸弱怠能的崔启偕的内人。
薛宝芹承圣意主绘营造工图,崔启甫奉旨亲往营口察堤督造,抵御水患。
长公主府西院落。
崔启偕拧着眉心阔腿胯坐在榻上,面上尽是浓愁忧色。
薛宝芹伸手将崔启偕的里衣绸裤堆挽在膝上,顺着腿沿往上看去,只见膝头皆是肿起的紫黑瘀青,有几处磨破的隐透着道道红痕。
薛宝芹捏着白瓷瓶的手轻轻抖了些许,倒出些青碧色的药膏在掌心,轻轻地揩上崔启偕的膝头。
“嘶——”崔启偕敛眸轻嘶了一声,膝头微微绷紧。
“忍一忍吧。”薛宝芹声音放得极柔。
指腹刚触到伤处,便放轻了力道,拇指一点点碾过青紫处,药膏混着掌心的温度渗进去,空气中漫开些微苦的草药香。
崔启偕垂眸盯着薛宝芹柔婉的侧脸。只见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鬓边不知何时柔垂下几缕本该光溜熨贴的发丝。
“今日……”崔启偕垂首一叹,难能掩饰地担忧道:“今日殿前,你怎的突然同那些男子们争锋起来?官家问话策论一事,你答了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生些营口水务后事?”
薛宝芹仔细避开磨破的痕迹,只在周围轻轻淤肿打着圈:“事关营口,我岂能弃之不顾?”
见薛宝芹声音闷闷的,崔启偕抿了抿唇也不忍责怪,只放缓声调:“今日官家未曾降罪已是万幸,只是,这水务一事素来难办,官家让你绘营造工图,你可有把握?”
薛宝芹从托案上取过干净的纱布,轻缓地一圈圈缠了上去,咬唇犹豫道:“略有几分吧。”
“我知你平素有些才略,但此事却绝非儿戏,你莫要意气用事,若难成,你我便早早到御前请罪,想来因着祖母,官家不会降罪过甚。”
薛宝芹垂眸暗叹,她确实并无多少把握。
“现下你担下这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大哥又自请前往营口驻守治水,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只求咱一家能平安康泰的过活,哪知这事一桩桩一件件偏不遂人意!原还想着今年大哥能留下为祖母过寿,方才御前来了人,说是携了官家口谕让大哥即刻动身……”崔启偕摇头叹息,无限愁怨。
闻言,本来静默恭顺的薛宝芹一怔,手中蓦地攥紧正欲打结的纱布。
“嘶——”崔启偕忙咧唇吹了两口,揉了揉被勒疼的膝头不解道:“怎么了?”
薛宝芹闻声忙回神,颤着睫羽轻摇了摇头,可手中的纱布却不知为何不听使唤,指尖翻了几圈总也系不上。
崔启偕从薛宝芹手中接过纱布利落地打上结,女使上前将药膏纱布等物收拾罢了悄声退去。
薛宝芹颤抖地将握得泛白指节隐于密合宽袖下。
越过垂花门抬眸望去便是满庭明月,廊道斜溢出几枝花枝娇颤。
隔着清明的月色,薛宝芹眸光望向那抹早本不该等在此处的挺拔身影。
薛宝芹原本急躁纷乱的脚步略顿了顿,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
来的路上薛宝芹自欺欺人地认为崔启甫不会在此等候,待真到了这园子,却不敢再近一步了。
若她真的认为他不会在此处等候,她又为何会来呢?
花影憧憧,映照出的身影忽然僵滞住了,崔启甫循影抬首,见到仅仅数尺之外,隔着花廊的倩影。
一眼望过,咫尺静默间,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崔启甫定定看去,她云髻的步摇微动,鬓际的青丝松松垂落几缕,胸腔略带急促的微微起伏着,对着廊道风口,携了潮气的风风轻轻摇动着她的衣衫。
崔启甫无意识地捏了捏袖袂,凝望着她,好半晌才说:“今我前去,启偕处事尚稚,祖母同母亲唯赖你照拂了。”
薛宝芹屏息调整心态,抑制如鼓急响的心跳,尽力保持安静平和。
“你……你要去多久。”薛宝芹抬手将那枝颤动的花枝拂去,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乱颤的思绪抚平。
耳边是她熟悉的轻语,崔启甫心下一动,沉默了几息后照常答道:“许是三五载,许是十数载,许是……”
薛宝芹眉眼掠上几分淡哀,紧抿了唇。
营口路远苦寒,又是漕运枢纽,民情庶务繁重,往日少有官员愿意在此驻守,今有崔启甫这般才士愿往治理,乾昭帝又怎会轻易将其调回?
“再无转圜之地吗?”薛宝芹轻轻叹出一句。
轻柔的叹息随着夜风拂过崔启甫的衣摆,钻进他的襟领,蒙在他的心头。
“营口,是我的夙愿。”崔启甫偏过头,想从这细密柔婉蒙罩的窒息中透口气。
“如果,她不愿呢?”薛宝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携着难诉的情悸缓缓抬眸望向他幽深的眼眸。
“如果当时向你祈愿的人如今不愿了呢?”她问。
她不愿你舍去所有只身千里只为护着她的营口。
她只想你能留下来。
哪怕不是为了她。
闻言,崔启甫一双深沉的眼眸霎时蕴起潮涌,他略微上前,她本来就离他很近了,此刻花簇遮蔽的林阴里,两人的襟袍依偎在一起。
崔启甫拢在衣袖中的指尖微顿,目光落在她鬓边垂落的那缕发丝上。
薛宝芹呼吸一滞,看着他俊秀的眉眼在自己眼前陡然靠近。
恍惚间,他已经抬了手,指腹带着些微凉意,避开她耳后细腻的肌肤,只极轻地拈住青丝,往上拢了拢,指腹擦过耳廓,留下点转瞬即逝的热。
他收回手时,指尖还残留着发丝的柔滑和她肌肤的温软。
“夜里风大。”崔启甫垂眸克制着满目柔情盯着薛宝芹细腻的脸。
薛宝芹注视着他的眼睛,眸中蓄着连自己都难能察觉的深溺沉沦,就在薛宝芹抬手欲覆上崔启甫长指的瞬间,崔启甫缓缓撤了手。
崔启甫眸光紧紧地笼在薛宝芹身上,唯恐有半刻失神,眸中汹涌的情谊就那般静谧地,无限沉寂地燃烧着。
“宝芹,此后保重。”
此刻,没有兄长弟妹,只有启甫宝芹。
花影拂动,荡开一阵馥郁。
视线开始模糊,一片朦胧之景,薛宝芹只看着那抹熟悉模糊的身影决然转身,跨过垂花门,步入回廊的阴影中。
崔启甫只觉呼吸间尽是绵密的痛楚,但他不能停下脚步。
营口的启甫尚能呵护青涩温婉的宝芹。
汴京的崔启甫却只能遥拒端庄柔顺的薛宝芹于千里。
他守节,克制,因为那是他的亲弟弟。
他必须远去,因为那是他的宝芹。
崔启甫抬手抹去眼角湿润的酸涩,望着前路浓稠的墨色。
他必须去营口,他想找他的宝芹。
不知过了几时,薛宝芹渐渐回神。
花圃中繁蕊缀枝,暗香疏影,薛宝芹盯着竹篱外缘一处被翻出泥土的空隙。
那里曾植有一株临月绽蕊的重瓣月季。
如今,如同自己那颗心一般,空了。
子末寅时初,长公主府灯火通明,送别嫡长公子崔启甫。
殿议后两日,满汴京城茶庄酒肆茶语饭后的笑谈皆是长公主府的次孙媳妇在大朝是落了八殿下的脸面,还要力拨一众男子要亲自料理营口水务事宜。
长公主雍容贵傲了一辈子,临了了被孙媳妇带累了名声,成了满汴京的笑柄,长公主自然就对薛宝芹没什么好脸色,但因着这差事奉的是乾昭帝的圣意,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成日里闭着门满府捂着耳朵装聋子。
早起用过膳食,便有奴仆上前来禀说是有贵客叩门。
薛宝芹心中略有些七上八下的,这般时节,还有哪位贵客不愿避嫌敢来长公主府拜访?
薛宝芹忙理了衣鬓携着女使出院去迎,还未走出内院,便听到一道熟悉热忱的嗓音自廊下响起。
“宝芹姐姐好生厉害!太和殿一论惊回天阙梦,巾帼不让须眉啊!”
薛宝芹掩扇抵额,循声看去,正是公仪衾淑、亦如,乔月瑛三人结伴而来。
“如儿妹妹莫要打趣我了!”薛宝芹忙迎了上去,不好意思地将亦如招摇的手压在手心。
“哪里是打趣,我是真心敬慕姐姐有这般骨气和心力。”亦如郑重地覆上薛宝芹的手拍了拍。
“宝芹姐姐确是好魄力。”公仪衾淑含笑不吝称赞。
薛宝芹闻声看向公仪衾淑,眸光愈发感动。
“正是呢!二表嫂,你可真是厉害,若是我,到了太和殿便吓得腿都软了,更别提在一群官员男子中侃侃而谈了。”乔月瑛扬着眸子满眼钦佩地看着薛宝芹,仿佛此刻还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听说在太和殿上八殿下被姐姐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众老官儿叔憋的吹胡子瞪眼地直磕头。”亦如捂唇轻笑,满脸好奇地等着听乐子:“好姐姐,快给我讲讲,到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仪衾淑蹙眉轻咳一声,乔月瑛满眼讶色忙上前杵了杵亦如的小臂,示意她谨慎讲话。
薛宝芹忙四下瞧了瞧,脸上极难为情地染上一抹赧色,继而小声弯唇道:“快往屋内来吧,大热天的也不怕晒的慌。”
四人相继踏入花厅,薛宝芹唤来女使奉茶打扇招待。
四人面前的檀木案上各搁着一只汝窑白瓷盏,一碟精致果子,一碟时令香果,
乔月瑛见那茶汤碧莹莹的,浮着层细腻的白沫,颇为合意,便端来抵在鼻尖下闻了闻,转眸含笑看向薛宝芹:“可是漂色龙井?”
“月瑛好灵秀的鼻子。”薛宝芹颔首称是。
“宝芹姐姐快同我们说说当时太和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亦如拈了颗晶莹的香果送入口中,眼神止不住地朝薛宝芹央求。
薛宝芹无奈,只得轻叹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告知。
“天呐。”乔月瑛捂嘴惊呼:“我只知道表嫂奉官家御旨主理水患事宜,却不知内里竟是这般多舛曲折。”
亦如眉梢“几分不满来,那颗原本因着津津有味地听故事而被捧在手中的香果一下子又轻掷回碟子里。
“我说满汴京怎么全是这般闲言泼语,原来是宝芹姐姐文章写的好,那些学子们比不过便拿女子不得干政来说嘴。”
“可不光是学子们,举汴京男子,只怕都等着看宝芹姐姐所筑堤坝问世呢。”公仪衾淑接着亦如的话悄声一叹。
茶馆酒肆那些男子说的多半是些不成体统,女子难为大事云云,可就连自己的大哥表兄等人都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
公仪衾淑虽说话委婉,但其中意思却再明了不过了。
“经殿前一事,眼下朝廷中对长公主府也多有微词。”乔月瑛不禁忧上心头。
薛宝芹眉心浮起几分愁色,叹言道:“这正是我所忧心的,若此事不成连累阖府上下,那便真是罪过了。”
“宝芹姐姐可有把握?”公仪衾淑停扇问去。
“并无几分。”薛宝芹攥了攥袖口,垂眸道。
“什么?”亦如急得忙搁扇起身,“姐姐没有把握为何当着那么多人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表嫂,你可……你可真是冲动了。”乔月瑛实在难能安慰了,长公主府是自己外祖家,若说如今这局面薛宝芹将阖府当做儿戏陪她作赌,她心中没有忧虑怨叹那是假的。
薛宝芹扶袖起身,侧身虚望着南方天际:“我若不接,便等同于眼睁睁看着营口惨遭灭顶。”
漕运改道实乃无计可施之下策,若营口水患可解,官家又何必劳民伤财去转运呢?若真转道,本该繁盛的营口成了水患肆虐的无用洼地,本该安居的百姓成了流移失所的难民,这些,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她是冲动,是官家在逼着她冲动。
可眼下薛宝芹却只能想通这一层,而那些朝局官场的波诡云谲是她难能接触的。
“宝芹姐姐说,‘并无几分把握’是指?”公仪衾淑适时问道。
薛宝芹抿了抿唇,颇难为情道:“我……我不擅作画。”
水利营制图皆有范制,凡绘川渠、堤堰、陂塘之图,必合天地之理、工巧之法,约有三端:要体势精审、要用度周详、要图线清晰、要辅以详解。
有关营口山川走向、河流弯道、汛旱水位诸多年她尽她了如指掌,只待前方送来测水察堤的详细尺寸便可着手,只一点为难的是……
她着不了手。
“工部营缮司随便哪个官员工匠都是能制图的,姐姐为何不去工部试试?”亦如拉着乔月瑛坐下,而后灵机一动道。
“如儿妹妹所思正是我所想,昨日我便同官人亲往工部拜访请教,可那营缮司的人明着礼待,暗里轻鄙,敷衍塞责,总也推脱。”薛宝芹面上浮起几分恼意,语气也不由得重了几分。
她到现在都记得昨日那营缮司郎中大人那副轻蔑傲睨的姿态。
“薛娘子实乃巾帼雄才,现在薛娘子得了圣意,赏了我等几日清闲,我们怎敢在薛娘子面前卖弄造次?另有此实乃官家下旨由薛娘子全权主理,我等没由头的参和进来怕也不妥,还是薛娘子功成那日,我等再来拜读讨教吧。”
三人了然,原是得罪了工部营缮司,人家闭门看戏呢。
“这些个官儿奴,还自诩男子丈夫,竟也这般小肚鸡肠!”亦如含怒嗤道。
“可有别的法子?”乔月瑛侧首看向薛宝芹关切轻问。
薛宝芹略有些泄气地无奈摇头。
见公仪衾淑默然垂眸思忖,亦如一双秀眸了望过来。
“衾儿,你可有法子?”
公仪衾淑眸光微动,与乔月瑛对视一眼,考量道:“这倒让我想起一人。”
乔月瑛似了悟,恍然道:“你是指……”
亦如看了看公仪衾淑,又转眸瞧瞧乔月瑛,蹙眉不解道:“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