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前一后踏入了墓室入口,瞬间,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从相对“开阔”的墓园,坠入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外界灰蒙蒙的光线被彻底隔绝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能吞噬灵魂的、粘稠如墨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合气味
尘土呛人干燥、岩石常年不见天日产生的阴冷潮气、某种有机质彻底腐烂后的甜腻恶臭
以及一种更加隐晦的、仿佛金属锈蚀又带着点血腥气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胃部翻江倒海的诡异气息。
温度骤降,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能穿透衣物、直刺骨髓、冻结血液的阴寒。
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像是吸入了冰冷的冰碴,肺部传来阵阵刺痛。
脚下是湿滑不平的石阶,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黏液,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倒。
石壁粗糙冰冷,触手之处,传来一种仿佛被无数双冰冷眼睛注视着的毛骨悚然感。
借着从入口处勉强渗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天光,以及阳桃左臂黑纹自发散出的、更加幽暗的微光,他们勉强能看清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地下空间。
墓室呈穹顶结构,但顶部许多地方已经坍塌,露出黑黢黢的、不知深浅的孔洞,仿佛通往更深的幽冥。
四周散落着腐朽不堪的木制棺椁碎片,一些疑似陪葬品的陶罐、瓦器早已破碎,散落一地。
地面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散乱的、颜色惨白的人骨,形态扭曲,仿佛在临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最令人心悸的是,在墓室的某些角落,似乎堆积着一些巨大的、如同蚕茧般的、由灰白色粘稠丝状物缠绕而成的物体,它们微微起伏着,仿佛内部包裹着什么活物,正在缓慢地呼吸。
整个空间里,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还有一种极其细微、仿佛无数细小生物在啃噬什么的“窸窸窣窣”声,无处不在,折磨着人的神经。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主墓道向前探索,警惕着可能从任何阴影中扑出的危险。
走了约莫十几米,前方墓道旁,一个倚靠着石壁的、小小的身影,引起了阳桃的注意。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穿着一身虽然陈旧但还算干净的红底白花小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碎的啜泣声。
在这片充满死亡与绝望的环境里,这样一个看似无害、柔弱无助的小女孩,显得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惹人怜惜。
阳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看着那小小的、颤抖的背影,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想起了那些早已逝去的、属于普通人的温暖。
“小……小妹妹?”阳桃试探着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墓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小女孩闻声,缓缓抬起了头。
露出一张苍白但十分精致可爱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眼圈红红的,鼻尖也微微泛红,看起来楚楚可怜。
“姐姐……”小女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怯生生地,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脆弱感,“我……我好害怕……我找不到爹爹和娘亲了……这里好黑,好冷……”
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伸出两只小小的、同样苍白的手,似乎想要寻求一个拥抱。
“姐姐,你能帮帮我吗?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阳桃的心瞬间被揪紧了。
同情与怜悯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和之前积累的警惕。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想要安慰这个“迷路”的孩子。
但残存的理智让她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向李长生,眼中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忍:“李长生……她……她看起来只是个迷路的孩子。
我们……能不能……别伤害她?
或许可以带她一起走?”
李长生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面容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真切。
听到阳桃的请求,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了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得到李长生的“同意”,阳桃心中松了一口气,戒备心也降低了不少。
她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温柔:“小妹妹,别怕,姐姐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小女孩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叫丫丫……我跟爹爹娘亲走散了……醒来就在这里了……姐姐,你真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着阳桃靠近,小手依旧伸着,似乎想要抓住阳桃的手寻求安全感。
阳桃看着她那泪眼婆娑、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的同情更甚,甚至蹲下身来,试图与她平视,柔声安慰道:“丫丫别哭,我们会想办法帮你找到……”
就在阳桃蹲下身子,与自称丫丫的小女孩距离拉近到不足一臂,注意力完全被对方的可怜姿态所吸引,心中充满同情而毫无防备的这一刹那——
异变陡生!
小女孩那张原本精致可爱的脸上,天真无邪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扭曲的怨毒与贪婪!
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成两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点,嘴角咧开一个完全不符合人类骨骼结构的、几乎延伸到耳根的诡异笑容,露出里面细密、尖锐、如同鲨鱼般的牙齿!
“找到……你了……好吃的……”一个冰冷、尖锐、完全不似孩童的嗓音从她喉咙里挤出。
与此同时,她那只伸向阳桃的、原本看起来柔弱无害的小手,五指瞬间变得乌黑、枯瘦,指甲暴涨成闪烁着寒光的、如同匕首般锋利的黑色骨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一股腥风,猛地向前一插!
“噗嗤——!”
一声利刃穿透皮肉、撕裂内脏的闷响,在死寂的墓室中突兀地炸开!
阳桃的身体猛地一僵,剧烈的、难以形容的撕裂痛楚从腹部瞬间传遍全身!
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那只枯瘦乌黑、属于“丫丫”的手臂,已经齐腕没入了自己的小腹!
温热的鲜血立刻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她腹部的衣物,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呃……嗬……”阳桃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涌出。
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扭曲恐怖的鬼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痛苦,以及……深深的、如同冰水浇头般的悔恨。
她知道了。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在这片诡异绝伦、危机四伏的死亡之地,任何一丝不必要的同情与怜悯,都是指向自己的利刃。
她竟然……又一次,因为自己的软弱和天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剧痛和生命的快速流逝让她视线开始模糊,身体无力地向前软倒。
而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李长生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的身影,和他脸上那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淡漠无比的眼神。
剧痛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淹没了阳桃所有的感知。
腹部那被贯穿的伤口仿佛成了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冰冷与灼热交织,疯狂地抽取着她的力气和意识。
温热的血液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溢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血液一起,快速地从那个破口流失,视野边缘开始泛起浓重的黑斑,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蔓延。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扭曲、怨毒的鬼脸,看着那名为“丫丫”的诡异咧开的、布满细密尖牙的巨口,眼中除了极致的痛苦,更多的是如同镜面般碎裂的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悔恨。
她竟然……又一次,在这种地方,因为那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将自己置于死地。
视线越来越模糊,耳畔那娃娃诡发出的、如同玻璃摩擦般的得意尖笑也变得忽远忽近。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彻底将她淹没。
就在她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静立如同背景的李长生,终于动了。
他的动作,依旧没有任何预兆,快得超越了时间的流速。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光芒万丈的异象,他只是看似随意地抬起了右手,对着那正趴在阳桃身上、贪婪吸食着她生机与血液的娃娃诡,凌空,轻轻一握。
没有声音。
没有能量碰撞的爆鸣。
但那只前一秒还狰狞狂笑、散发着浓郁怨毒与死气的娃娃诡,动作瞬间僵住。
它那扭曲的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的脆弱陶俑,从内部开始,寸寸碎裂、瓦解!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破碎,而是更本质的、存在层面的湮灭。
它的形体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迅速变得透明、淡化,连同它那尖锐的笑声和恶毒的意念,一起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抹除、归于虚无。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整个过程,寂静,迅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掌控的漠然。
紧接着,李长生一步踏出,便已来到瘫软在地、气息奄奄的阳桃身边。
他低头看着少女腹部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仍在汩汩流出,染红了大片地面。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怜悯,也没有焦急,仿佛在处理一件物品的损坏。
他伸出食指,指尖不知何时凝聚起一点微不可察、却仿佛蕴含着生命本源奥秘的柔和白光。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抚平创伤、唤醒生机的温暖力量。
他俯下身,指尖轻轻点向阳桃腹部的伤口。
在那白光照耀、触及伤口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狰狞的血洞周围,血肉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开始肉眼可见地蠕动、生长、弥合!
流血瞬间止住,被撕裂的肌肉纤维、受损的内脏,都在那温暖白光的滋养下,以违背常理的速度飞速修复、再生。
阳桃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如同开闸洪水般流失的生命力,被硬生生地截停、逆转了回来。
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虚弱和一种……仿佛从骨髓深处被洗涤过的奇异感觉。
阳桃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长生那近在咫尺、却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脸庞。
然后,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伤口不见了,除了虚弱和衣物上残留的大片暗红血迹,仿佛刚才那致命的贯穿伤只是一场噩梦。
但腹部残留的、记忆清晰的剧痛幻肢感,以及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都在冰冷地告诉她,那不是梦。
她活下来了。
又一次,被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然而,这一次,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未像之前那样迅速占据她的心头。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她的心脏上。
她没有立刻道谢,也没有因为获救而哭泣。
她只是默默地、用有些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染血的衣襟和地上那滩属于她的血上,久久不语。
墓室中一片死寂,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李长生。
她的眼神,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曾经那份属于女学生的青涩、稚嫩,那份容易被动摇的同情与恐惧,仿佛随着刚才那濒死的体验和大量的失血,一起被排出、蒸发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反思的冷静,以及一种如同被冰雪覆盖过的坚硬。
“我错了。”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没有哭腔,没有颤抖,“错得……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