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桃怔怔地凝视着手背上那道仿佛拥有独立生命般微微蠕动、勾勒出诡异弧度的黑色纹路,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情绪疯狂翻涌。
深入骨髓的恐惧尚未完全消退,那是面对未知侵蚀、灵魂几乎被剥离的后怕
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微弱但坚韧的火苗,在心底摇曳。
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若非李长生,此刻的自己,结局无外乎两种: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或者一具被那根诡异手指彻底占据、失去所有自我的行尸走肉。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稀薄的灰雾,落在那个始终背对着她、身形在雾气缭绕中显得愈发朦胧而高大的男人身上。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泛起一阵酸涩的哽咽。
她强忍着周身如同散架般的剧痛,用尽力气支撑起虚软的身体,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弯下腰
用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蕴含着最纯粹感激的声音说道:“谢谢……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她无从知晓他究竟施展了何种手段,那超越她认知极限的救治过程,在她眼中无异于凡人窥见神迹。
但她百分之百地确信,是他,以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将她从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强行拽回。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盘桓已久的疑问,此刻如同藤蔓般更加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头。
李长生缓缓转过身,没有回应阳桃那饱含情感的感谢,吐出两个简单的字:
“走吧。”
没有宽慰,没有探询,更没有对她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线表示出丝毫关切。
阳桃将所有翻腾的疑问与澎湃的感激之情再次强行按压回心底深处,默然点了点头,用力攥紧了拳头
迈开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紧紧跟上了李长生那稳定而从容的步伐。
两人重新踏上征程,在这片仿佛没有边际的亡者国度中艰难跋涉。
根据那张简陋地图的指示,目的地“丙区第七排第十九号”理应就在这片区域。
然而,墓园内部的路径仿佛拥有了生命和恶意,在灰雾的掩映下悄然扭曲、变幻。
浓稠的雾气不仅极大地阻碍了视线,使得几步之外便一片模糊,更仿佛具有某种活性,时而聚拢成墙,时而散开布下迷阵。
他们屡次明明朝着认定的方向前进,却在绕过几块看似寻常的墓碑后,愕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那些歪斜的墓碑如同嘲弄的脸庞
有时,前方看起来明明是一条畅通无阻的小径,走过去却赫然被一片不知何时滋生出来的、长满倒刺、茂密得反常的墨绿色荆棘丛彻底封死,那些荆棘如同活蛇般微微蠕动
甚至,偶尔能隐约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发生极其细微、却毋庸置疑的位移,仿佛整片墓园是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转动的活体迷宫,无声地戏弄着其中的闯入者。
“我们……是不是彻底迷路了?
阳桃终是没能忍住,压低声音询问道,她的嗓音在死一般的寂静和雾气包裹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这种无形的、来自整个环境的排斥与捉弄,远比直面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更令人感到无力、烦躁和深入骨髓的不安。
李长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目光平静地掠过周围那些扭曲、诡异的景致。
他的回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或许吧。”
他的话语含糊其辞,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仿佛真的对眼前的困境一无所知。
天色,在那永恒般的灰雾笼罩下,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悄然变得更加深沉、晦暗。
墓园的夜晚,其蕴含的恐怖与危险,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会呈几何级数攀升。
两人找到一处由几块巨大、断裂的残碑勉强围合而成的角落,这里相对能够阻挡一些穿堂而过的阴风,决定在此暂时歇脚,熬过这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夜晚。
一小堆篝火被艰难地生起,枯枝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哀鸣。
然而,在这片被绝对死寂统治的墓园中,这簇跳动的火光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暖意与安全感,反而像是在无边无际的墨黑海洋中,点亮了一座极其醒目的、吸引所有黑暗中窥视者的灯塔。
阳桃蜷缩着身体,紧紧挨着那微弱的火源坐下,左臂那诡异的沉坠感在夜色降临后似乎变得愈发清晰、活跃,像是有冰冷的流质在皮肤下缓缓蠕动,让她根本无法真正放松下来,全身的神经都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
果不其然,当夜色彻底深沉,万籁俱寂,异响再度降临。
这一次,不再是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细微声响,而是清晰的、粘稠的、带着水汽的“啪嗒……啪嗒……”声,如同有什么湿透重物在地上被缓慢拖行。
这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性,不紧不慢地围绕着他们藏身的残碑圈,一遍又一遍地徘徊,仿佛在寻找可乘之机。
阳桃瞬间汗毛倒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紧紧握住了李长生赠予的那柄古朴匕首,全身肌肉瞬间进入临战状态。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李长生,他依旧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呼吸平稳悠长,仿佛那近在咫尺的、充满恶意的徘徊声,不过是助眠的夜曲。
她明白了。
这,依旧是需要她独自去面对和解决的“课题”。
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和尘土的空气,阳桃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探出残碑构成的简陋掩体。
借着篝火所能提供的、极其有限的光晕,她看到在几步之外翻滚的雾气中,一个矮小、佝偻、浑身湿漉漉、不断往下滴落着浑浊泥水的身影,正僵直地站在那里。
它拥有一双完全空洞、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眸,直勾勾地“钉”在阳桃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郁土腥气和一种……属于沉溺者的、冰冷刺骨的怨毒气息。
得益于之前几次险死还生的经历,阳桃尽管心脏依旧如同擂鼓般狂跳,但已能强行压制住几乎要溢出的恐惧,努力维持着基本的冷静。
她仔细观察着这个“水鬼”,很快发现它似乎对篝火散发出的光和热存在着明显的忌惮,始终不敢真正踏入火光笼罩的范围,只是在光影交错的边缘地带,如同鬼魅般徘徊不定。
她立刻抓住了这一点。
以篝火为不可动摇的核心据点,阳桃开始与那水鬼展开周旋。
她发现这水鬼的移动速度相对迟缓,但其身体构造似乎异于常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虚化,使得普通的物理攻击效果大打折扣。
几次试探性的匕首挥砍,都如同斩入粘稠的胶质或流水之中,徒劳无功。
危急关头,她猛然想起了左臂的异常,尝试着集中全部精神,去沟通、去引导那股潜藏在黑纹之下的阴冷力量。
奇迹般地,当她将意念高度集中于左臂时,那道黑纹仿佛被激活,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紧接着,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与她自身生机截然不同的阴寒气息,竟真的被她艰难地引导出来,如同薄纱般覆盖在了匕首的锋刃之上!
下一次,当匕首再次划过水鬼那湿滑的身体时,竟发出了“嗤——”的一声异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了冰块,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边缘焦黑并不断冒出稀薄黑烟的伤痕!
水鬼发出了尖锐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动作瞬间变得狂躁而混乱,但同时,那空洞的眼眸中也首次流露出了清晰的恐惧之意。
阳桃精神为之大振,信心倍增。
她继续利用篝火的威慑力,配合着附着阴寒之力的匕首,进退有据,攻防交替。
经过一番虽不轻松,却已然展现出章法和成长的搏斗,她最终成功地将那水鬼逼得不断后退,最终它如同融化般渗入了脚下潮湿的土地,只留下一滩迅速消失的湿痕和空气中残留的腥臭。
战斗结束,阳桃拄着匕首,微微喘息着回到篝火旁。
这时,她发现李长生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的眼眸正平静地注视着她,见她看来,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给予了她一次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认可。
第二天清晨,当灰雾的颜色略微变得浅淡一些时,两人便再次启程。
在穿过一片墓碑排列得格外密集、几乎如同石林般的区域时,他们遭遇了另一个“同行者”。
那是一个穿着早已破烂不堪、依稀能看出是现代款式的衣裤的男人。
他眼神涣散疯狂,脸上布满了污垢与纵横交错的血色抓痕,手中死死攥着一封眼熟的黄褐色信件。
与之前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疯癫者不同,这个男人在看到李长生和阳桃的瞬间,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喉咙里迸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挥舞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锈迹斑斑的半截铁管,面目狰狞、不顾一切地猛冲过来!
“信!
把你们的信给我!!
给我!!”
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眼神中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杀戮与掠夺欲望。
显然,在极度恐惧与生存压力的双重折磨下,他的理智早已彻底崩坏,将其他幸存下来的送信者,视为了必须清除的竞争者或是可以掠夺资源的对象。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疯狂袭击,阳桃下意识地再次握紧匕首,身体微躬,准备迎战。
然而,就在她肌肉绷紧的刹那,身旁一直静立如松的李长生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仿佛只是光影的一次轻微摇曳。
面对那状若疯虎、直扑而来的男人,他甚至没有摆出任何招架的姿势,仅仅是看似无比随意地抬起了右脚,向前轻轻一踹。
“砰!!”
一声沉重得令人心悸的闷响爆开。
那疯狂的男人如同被一辆全速行驶的重型卡车迎面撞上,以比冲来时迅猛数倍的速度,向后倒飞出去!
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抛物线,旋即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七八米开外一块坚硬的花岗岩墓碑上,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脆响!
紧接着,他像一滩烂泥般从墓碑表面滑落在地,手中的锈铁管“哐当”一声掉落,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归于寂静,再无声息。
李长生若无其事地收回脚,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随意踢开了一块挡在路径中央的小石子。
他甚至没有朝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投去一瞥,只是用那惯有的、听不出喜怒的平淡语调陈述道:“被此地积聚不散的阴秽‘煞气’彻底侵蚀了心智灵光。
没救了。
走吧。”
阳桃望着那具顷刻间毙命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仅是对李长生那非人实力的又一次震撼认知,更是对这个世界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残酷法则,一次血淋淋的直观教育。
在这里,疯狂与死亡,竟是如此稀松平常,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在经历了迷宫般的路径迷惑、深夜水鬼的袭击、以及疯狂同行者的生死插曲后,两人仿佛突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终于依据地图和那些风雨剥蚀的残存标识的艰难指引,成功找到了“丙区第七排”。
一排排样式各异、但同样饱经风霜的灰色石碑,如同沉默的士兵,静静地矗立在愈发浓重的雾气中,碑上的文字大多已模糊难辨,记录着被遗忘的名字与生平。
他们放慢脚步,几乎是屏住呼吸,沿着第七排墓碑,一块一块地仔细辨认、数过去。
终于,在接近这一排尽头的位置,他们的目光同时锁定在了一块相对低矮、碑面布满深色苔藓的石碑上——那里,依稀可辨的编号,正是“第十九号”。
然而,当阳桃的视线越过那块普通的墓碑,看向其后方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呼吸猛地一窒,几乎要停止心跳!
只见第十九号墓碑之后,根本不是什么平坦的墓地,而是一个明显经由人工精心开凿而成的、黑黢黢的、向下垂直延伸的墓室入口!
入口处没有任何门扉遮挡,只有一道狭窄、陡峭、被阴影完全吞噬的石阶,向下通向往不可知的深处。
一股比墓园地表浓郁十倍、古老百倍的阴冷死寂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正从那入口中源源不断地弥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