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儿....你父还没回来吗?”
卧榻上的司马懿声音沙哑。
听得动静,司马炎猛然抬头。
“大父.....”
司马炎又转身对着家仆吩咐了些什么,转头却见司马懿又一次闭上了眼。
今年开年时起,司马懿的身体就一直不好,为了方便照顾便被接回了洛阳司马府居住。
六月份,司马懿开始卧病不起。
尽管这些年他卧床的次数很多,有装的、有真的,但这次...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患病的这段日子,他总昏昏欲睡,梦见了许多人。
这其中有贾逵、王凌、曹操、曹丕、曹叡,亡妻张春华,还有已故长子司马师。
就在方才,他梦见了孔明。
此孔明非彼孔明,乃是颍川郡人,胡昭,胡孔明。
早年胡昭因战乱避于冀州,拒绝了袁绍的征辟,遁入山野之中。
他在这山间僻壤里开馆设学,慕名而来者甚多,不乏有名门大族子弟,这其中就有司马懿。
年少时的司马懿对胡昭是非常仰慕,胡昭见他聪慧通达,胸有雄才大略,料定此人日后必能成就一番大业,也是倾心相交。
在学馆周边有个叫周生的小混混,经常对着学馆学子评头论足。
出身河内大族的司马懿自然瞧不起这些人,对其白眼相待,结果引来杀身之祸。
周生纠集同伙决定在司马懿回家的路上,半途截杀司马懿。
胡昭惊闻此事,立即前去追赶周生,追了许久终于在渑池一带找到了周生一行人,请求他们放过司马懿。
一开始周生不肯,胡昭便哭着哀求。
周生一看,这样的名士竟然放低姿态来求自己,给足了自己面子,于是便放过了司马懿。
胡昭是司马懿的旧识,亦是恩人。
正始辅政以来,他多次发动群臣举荐胡昭做官,但胡昭闲云野鹤惯了,没有应召。
去年,由司马昭所请,夏侯献下诏征胡昭入官,不巧彼时胡昭因病去世,年八十九。
“若非先生,懿恐怕早就死在那崤山之中了吧.....”
司马懿低喃出声。
司马炎关切道:“大父,您说什么?”
司马懿闭目不语,对孙儿的询问置若罔闻。
跪在一旁五岁的司马攸扭头看向兄长,低声道:“阿兄,还是让大父好好休息吧。”
司马炎瞥了弟弟一眼:“攸,你不懂。算日子,阿父今日该回来了,大父能清醒当然最好。”
“哦。”司马攸点点头。
就在这时,柏夫人端着食盘缓缓入内,瞧见司马懿仍在昏睡,于是将盘子放在一旁的小案上,低声问道:
“炎儿,你不是说你父已经醒了吗?”
司马炎刚想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
几人回头看去,司马炎率先露出一闪而过的喜色:“阿父!”
司马昭回来了,这个家就有主心骨了。
司马炎此前非常害怕,万一父亲还没回来前,祖父就这么走了,他该怎么办呢!
唯一能找的只有三叔,但那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做的,毕竟还是远了一层。
司马昭迈步走来,神色严肃。
柏夫人刚叫了一声“昭儿”,却被司马昭打断,只见他一脸厌恶地看着她,指责道:
“我专门将父亲从温县接回来,让你悉心照料,你就是这般照料的?”
面对司马昭的迁怒,柏夫人心里委屈却也不敢反驳半句。
尽管司马懿晚年独宠她一人,但始终没被扶正,甚至当年张夫人的死,兄弟俩也有埋怨她的意思。
而今,司马懿这个状态就算挺过这次,似乎也没几年寿数了。
眼前的司马昭将是这个家的主人,甚至是河内司马氏的未来。
她从此以后不得不看这个人的脸色。
司马昭看了一眼桌上的碗,摆了摆手,淡淡道:“出去。”
柏夫人怯怯告退。
司马昭走到小桌案前,端起瓷碗,拿起调羹,缓步走了床榻前,随后跪了下去。
躺在榻上的司马懿还在喃喃自语。
司马昭俯下脑袋,轻声道:“阿父,儿回来了。”
司马懿缓缓睁开双眼,艰难地扭过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昭儿....”
“阿父,喝点粥吧。”
“不了,先放那里吧。”
“好。”司马昭将碗拿开,司马炎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
司马懿伸出满是皱纹的手,伸向儿子的侧脸。
司马昭眼圈泛着红,牵过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
“阿父从小对你的关注就不够多,却没曾想你是如此成器。”
“大兄不在了,儿自然要撑起这个家。”
父子二人彼此心知肚明,说的话也相当有艺术。
早年司马师在世时,司马懿一直想要给他铺路。
司马攸刚被过继给司马师那会儿,司马懿就经常夸赞:此子天生聪慧,旺我家门者,必此子也!
真是司马攸这么优秀?
并不是。
没了王元姬的一半的血脉,无论是长相、性格和能力都将不再是那个人了,只是名字还叫那个名字而已。
当然这是题外话。
事实上,一个一两岁的小孩能看出什么才能?
司马懿这么做是为了早早立下继承顺序,仅此而已。
司马昭的回复也是给了司马懿一个安心。
他表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大哥在,我就安心辅佐他,我大哥没了,这个家我会好好打理。
讲道理,他觉得父亲都多余操心。
大兄全家除了司马攸以外,皆被流放,且就司马攸这么一个儿子,而他....本来就是司马昭的儿子。
于情于理,司马昭都不会不管这个儿子的。
同样的情况,在三叔那也有。
司马望名义上是司马朗的儿子,但大伯死后,三叔基本上算是把司马望收宗了。
人脉该打理地打理,官职该安排地安排,虽然司马孚最终也没安排明白。
“还有.....”
正此时,司马懿微弱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三叔是你至亲之人,宗族内若有拿不准的事,要多问他的心意。”
司马昭迟疑了一下,而后点头:“是。”
“我对不起你阿母。”司马懿的话题转得很快,似乎是想到哪说到哪。
“到了地下,慢慢还吧。”
司马昭不知所言,只听父亲又道:
“但我....对得起大魏。”
房内沉默良久,忽然一阵风吹来,烛火骤灭,留下几缕白烟。
手从司马昭的脸庞滑落。
“阿父!”
承武三年,六月十六,前太傅、舞阳侯司马懿,于洛阳病逝,享年七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