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拨开江水,西陵峡的峭壁几乎贴着船舷擦过,廖化扶着船边围栏,看着两岸山峦疾速后退。
午时,船队过秭归已经有一会儿了,但廖化的心绪仍然不能平复,这一路上,三十年前的往事像迎面的东风一样钻入自己的脑海。
昔年关羽兵败身死,廖化不得已降吴。
然他思念故主,诈死脱身,携母趁夜西行。
他很幸运,在秭归遇到了亲征孙权的刘备,再次回归了大汉的怀抱。
他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事二主,没曾想到了这般年纪却.......
“元俭兄。”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张翼的声音。
廖化转头看去,张翼的身边还跟着宗预。
宗预是在永安上的船,初见时还是一脸颓然,是那种挣扎数月却终究无力回天的感觉。
不过时至今日,大家都慢慢释然,开始接受现实。
此时此刻,这里没有各种“花式大将军”,唯三个老男孩而已。
“元俭可曾见过伯约?”张翼问道。
廖化半开玩笑地看着他:“哟,伯恭怎么念起他姜伯约了?”
“元俭兄勿要说笑了。”张翼叹了口气,“以往只是政见不同罢了,你是知道的,我与伯约并没有私怨。”
这时宗预插了句话:“我闻邓伯苗于江州殉国,此事当真?”
廖化点了点头:“我等路过江州时有所耳闻,只是行程仓促,无暇前去祭拜。”
宗预闻言,心头一绞。
虽然平素里他总以“老不死”称呼邓芝,但对方真的不在了,心里却莫名的失落。
最重要的是,人家以死赴社稷,自己却灰溜溜地被迁去中原,这么一对比,总觉得不是滋味。
“德艳兄先别打岔。”张翼又看着廖化,推测道:“我在成都时听闻伯约与夏侯霸相处甚密,或许已被委以官职,留在蜀地?”
“或许吧。”廖化淡淡回了一句,想起数日前的一深夜。
有人偷偷给他送了一封密信,那是姜维的亲笔,叫他时刻做好准备,联络旧部,以应对即将发生的大事。
廖化看后,顿时冷汗直流。
那计划太大胆了。
但随即,他却将密信燃为灰烬,已读不回。
原因很简单:他不想把陛下与全城百姓的安危寄托在一个九死一生的赌注里,仅此而已。
“对了,陛....”宗预还没适应新的称呼,顿了顿索性继续用旧称,反正这里没有外人:
“陛下这一路上没被欺辱吧?”
“未曾。”廖化道,“近来他吃得好,睡得好,看来心态调整得不错,就是昨日过白帝时,总是从睡梦中惊醒。”
三人说话间,远处已然能看到江陵城的轮廓。
..............
春风拂面,刘禅登岸。
岸边排场不小,到处是全副武装的魏军甲士,有官员上来对着刘禅耳语一番,一行人便在军士的护送下,径直向荆州城走去。
众人被带至一间府邸门前,刘禅转头看向谯周,低声问道:
“允南,听说今夜天子于府中设宴?”
“是。”谯周点了点头。“方才有司叫我等先到馆驿休息,待日落后入宴。”
刘禅揉了揉眉心,走进府内,走了两步又转头看向谯周:“近日我夜不能寐,现在要好好睡上一觉,若非要事,不要叫醒我。”
刘禅的架子不是一时间能放下的,不过谯周似乎也不怎么介意。
没错,他是带头给了大汉最后一脚,可那是为了保全家族利益,而对刘禅本人并没有什么成见。
尽管已不是君臣关系,但毕竟辅佐了这么多年,心里多少还是有感情的。
“是。”谯周恭敬地拱手。
目送着刘禅离去后,他便跟着随行官员前去自己的住所。
然而没过多久,谯周便折返了回来。
刘禅还没睡着,刚有点打盹的意思就被谯周吵醒。
他抬起困倦的眼皮,有些不悦:“何事?”
谯周忙道:“天子派人来宣读诏书。”
“嗯?”刘禅突然不困了。
很快,散骑省的官员来到了府邸。
刘禅带着几个儿子以及随行的谯周、前秘书郎郤正等人跪拜于地,恭敬听诏。
官员展开诏书,宣读道:“朕闻天命靡常,惟德是辅。昔者汉祚衰微,四海鼎沸,先皇承运,肇基魏室。
“尔蜀主刘禅,承嗣巴蜀,保境安民,虽违天犯顺,而终能稽颡归命,识时达变,朕甚嘉焉。
“夫顺天者存,逆天者亡。今封禅为当阳县公,食邑万户,赐绢万匹,奴婢百人,居京师邸第。子孙封侯者三人,以彰归命之勋。其务恪守臣节,永保禄位,毋怠毋忘。”
宣读完毕,刘禅拜道:“臣刘禅,叩谢天恩。”
官员扶起刘禅:“当阳公好生休息,下官先行回去复命。”
刘禅拿着诏书,站在原地呆愣了许久。
当阳县公.....已经相当不错了。
当年刘协逊位后被封为曹丕山阳国公,而魏国这些年一直将我朝视为伪朝,所以他在爵位上自然不能与刘协一族平起平坐。
“呼....”刘禅吐出一口气,身子放松了下来。
虽然还没到洛阳,但事情已经差不多尘埃落定了。
不多时,他再次回到房内,让随从关上房门,自己坐上卧榻,闭起了眼睛。
......
“阿斗.....阿斗...”
听到这个亲切又陌生的称呼,刘禅猛然睁开了眼。“谁!”
“你胖了。”
那声音再次传来,刘禅突然湿润了眼眶:“父皇!!!”
刘禅情绪异常激动。
不过倒不是因为再次听到久违的声音,而是.......
自己刚才还在江陵,就打个盹的功夫怎么就下来了!
我才四十五岁啊!
此前在途经白帝城的时候,他便整日感到心神不宁,不料今日就彻底跟人世间说再见了。
“父皇,儿....”刘禅哽咽着看着父亲模糊的人影。
刘备的声音再次传来:“阿斗容貌未老啊,唉.....怎如此短寿?想必你终其一生也未收复一寸土地吧。”
刘禅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备叹了口气,“罢了,有孔明辅佐,尚不能还于旧都,何况是你呢。”
“阿父难道都知道了?”刘禅猛然一惊。
他心里清楚,以阿父的脾气,若是知道自己做了亡国之君,必是大耳刮子伺候!
“知道什么?”刘备疑惑反问。
刘禅悻悻然道:“呃....没什么。”
刘备也没在意,随口问道:“对了,碧眼小儿死了吗?”
“碧眼小儿?”刘禅问,“父皇说的可是孙权?”
“除了他还能是谁?”
刘禅连忙点头:“死了死了,而且是横死,还沉江了呢!”
“好!”刘备大笑,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他沉江而亡?沉在何处?”
“就在江陵。”刘禅如实道。
“江陵?”刘备露出不解,忽然严厉地看着他:“阿斗,你有事瞒着阿父!”
“父皇,儿没....”刘禅刚想解释,却被打断:
“住口!”刘备严厉道:“我且问你,你现在在何处?”
“在您面前呀。”
“我说的是生前!”
“在....江陵。”
刘备露出一抹笑意,伸出手指笑骂道:“你这逆子....让为父猜猜看,不会是你御驾亲征与那碧眼儿会与江陵.....”
“父皇..我...”
“你别打岔。”刘备很强势地说道:“你从小说话就喜欢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我现在只想听结果!我问,你答!”
“是,父皇请问。”
刘禅觉得这样也好,阿父问什么就答什么呗,死也死个明白。
不过刘备没急着问问题,而是自言自语道:
“既然孙权已死,江东必然大乱,现在江陵只要交给信得过的将领打理即可,身为天子不能久离京城,须让太子灵前即位,立刻返回成都主持大局。”
刘禅弱弱道:“父皇...璿儿回不了成都,要去,要去洛阳.....”
“什么?”刘备再次震惊到无语,半晌才说道:“阿斗,你还有什么惊喜要给阿父?”
话到此处,刘备带着欣喜地问:“莫非,曹魏灭了?”
刘禅不敢说假话,但见阿父这般脑补,如果此刻把真相告诉他,怕是受不了这种大起大落。
同样的,他的屁股也受不了板子的大起大落。
话说曹魏灭了吗?
现在魏国的天子姓夏侯,别管祖上什么渊源,反正天子不姓曹!
犹豫再三,刘禅小声问道:“阿父问得可是曹魏灭了吗?”
“曹”字,他故意读得很重。
刘备皱眉道:“不然呢?”
刘禅吞了吞喉咙,肯定道:
“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