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非站在涪石关的了望台上,晚风卷着马步高粗哑的嗓音,撞在山石上又弹回来。
他的脑中,想起了马步高的声音。
“你小子占了袁雄的地盘,看着风光,可张云羽的眼睛亮着呢。”
他说对了。
张云羽来了,带着九万铁骑踏过来了。
别说涪石关的城墙,就是人心都得抖三抖。
城楼上的号角声还带着未散的晨雾,刘醒非扶着垛口往下看,赵全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指节泛白。
吴乙往关外啐了口唾沫,骂声被风撕得粉碎。
周山元昭并肩站着,两人都没说话,可甲胄摩擦的轻响里全是紧绷。
关外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军阵像涨潮的海水,一寸寸漫过来。
三万铁骑的马蹄声闷雷似的滚着,却又透着股骇人的整齐,每一声都踩在人心尖上。
六万步军列成的方阵像块巨大的黑布,把半边天遮得阴沉沉的,连风都绕着他们走,不敢吹动半分旗帜。
“那就是张云羽的兵?”
周山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
元昭点头,目光死死钉在军阵最前方那杆玄色大旗上:“你看他们的阵型,一动没动,可那股子气……比袁雄的兵强十倍。”
刘醒非在心中进行了对比,袁雄的军队像袋漏了气的粮食,看着鼓鼓囊囊,戳一下就塌了。
根本不堪一击。
可眼前这支不一样,他们是烧红的铁,看着安静,却能把石头都熔了。
“当年涪石关,纪云凭什么挡住他?”
赵全的声音有些干涩。
“凭纪云不敢让他近身,更凭他不愿用人命填关。”
吴乙做出了解释。
刘醒非望着那片黑压压的军阵,忽然明白张云羽为什么来了。
袁雄的军队是注水的肉,纪云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可刘醒非呢?
在他眼里,或许是块刚从别人碗里抢来的肥肉,看着鲜嫩,还不知道韧不韧。
军阵前方忽然动了动,玄色大旗往前挪了丈许。
刘醒非眯起眼,隐约看见旗下立马的身影,银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他在看我们。”
吴乙低声道。
风从关外灌进来,带着九万人马的气息——汗水、铁味、还有一种让人心头发沉的肃杀。
城楼上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清晰,连风吹动旗帜的声响都像是慢了半拍。
刘醒非握紧了手里的剑柄,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
马步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次却不是闲聊,倒像是战鼓的第一声轰鸣。
“试试斤两?”
刘醒非低声自语,望着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军阵,忽然笑了。
“那就试试吧。”
关外的风忽然停了,像是被那道银甲身影硬生生摁住。
张云羽勒住座下的黑色巨兽时,整支九万大军的呼吸都仿佛跟着顿了半拍。
那畜生高得离谱,肩颈处的鬃毛像燃烧的黑火,四蹄踏在地上,每一下都让关前的土地微微发颤。
它抬眼望向城楼时,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没有半分驯顺,只有孤狼般的桀骜——这根本不是马,是从洪荒里跑出来的猛兽,偏偏被个更凶的人攥在手里。
他头上的水神共工盔泛着冷光,额前的兽面獠牙仿佛要噬人。
天王霸道铠的甲片层层叠叠,阳光照上去,竟映不出半分暖意,反而像裹着层化不开的寒冰。
最骇人的是他手里那柄神铁工字铲,铲头阔大如盾,边缘泛着青黑色的冷芒,一看便知饮过无数鲜血。
“刘醒非!”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块巨石砸进空谷,清清楚楚滚进每个人耳朵里。
城楼上的赵全猛地往前一步,按住刘醒非的胳膊:“将军!不可!这是激将法!”
吴乙也急了:“纪云当年就是闭城不出,他张云羽再凶,也啃不动咱们的城墙!”
周山元昭对视一眼,刚要开口,却见刘醒非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他望着城下那道身影,目光里没有丝毫犹豫。
张云羽的黑色巨兽忽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的嘶吼,关外三万铁骑竟无一人骚动,只有铁甲摩擦的轻响,更衬得城楼上的劝诫声格外单薄。
“胜我,我带九万大军滚出沂水关。”
张云羽的工字铲往地上一顿。
“负我,你跪地献关。”
刘醒非忽然笑了,转头看向身后的众将。
赵全的脸涨得通红,吴乙急得直跺脚,周山元昭却慢慢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他们都懂,马步高那样的交情,交手是切磋。
可张云羽这样的人,递过来的从来不是挑战书,是称量斤两的秤。
这秤上,一头是沂水关的存亡,一头是他刘醒非能不能站在这乱世里的底气。
“你们守好城。”
刘醒非解下披风,随手递给赵全,甲胄在阳光下闪着亮。
“我去会会这位张将军。”
他迈步走向城楼的石阶时,关外的风又起了,卷起张云羽玄色的披风,也吹动了他座下巨兽颈间的鬃毛。
那畜生再次嘶吼,像是在催促这场迟来的较量。
城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像根细针,刺破了关外九万大军的肃杀。
张云羽的手猛地攥紧了工字铲的精钢把柄,指节在神铁上硌出白痕。
他座下的追风嘶吼兽似乎也察觉到异常,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这声音太突兀了,突兀得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涪石关的城门,那道被纪云死死闭了三年的关口,此刻竟真的在缓缓张开。
“将军?”
身后传来副将迟疑的声音,却被他抬手打断。
银甲下的胸膛里,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正被这道开门声撞得咚咚作响。
多少年了?
从他踏足疆场开始,见过闭城死守的,见过弃城而逃的,却再没见过有人敢在他九万大军面前,像这样敞开城门。
城门洞开的阴影里,一道金色身影缓缓驶出。
五龙共怒黄金神铠在阳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龙首护肩仿佛要挣脱甲片飞腾而出。
凤凰彩羽头盔上的翎毛随风轻颤,却透着股锐不可当的锋芒。
刘醒非手提黄金大枪,枪尖斜指地面,枪缨红得像团跳动的火。
直到那匹白马踏出城门,张云羽紧绷的下颌才微微一松,随即又拧得更紧。
那是匹通体雪白的马,没有半根杂色,在黑压压的军阵前像块扎眼的玉。
追风嘶吼兽似乎瞧不上这同类,突然昂首嘶吼,声浪震得远处的步军阵列都晃了晃。
可那匹白龙马竟浑不在意,只是稳步向前,马蹄踏在尘土里,安静得像团云。
“蠢货。”
张云羽低声骂了句,却不是针对刘醒非,更像是在恼自己刚才那瞬间的悸动。
战场上的白马?
跟举着靶子冲锋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那马的神骏之气,比追风嘶吼兽差了何止一筹——光是这坐骑上的差距,已足够让他在十合之内取对方性命。
可刘醒非脸上没有丝毫怯色。
他勒住缰绳,在距张云羽三十步外站定,黄金大枪缓缓抬起,枪尖直指银甲将军。阳光落在他的凤凰头盔上,折射出的光点晃得人眼晕,偏偏那份从容,比追风嘶吼兽的桀骜更让人心头发沉。
“刘醒非?”
张云羽的声音里带着审视。
“正是。”
黄金甲胄碰撞的脆响里,刘醒非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张将军要试斤两,我便站在这里了。”
追风嘶吼兽又在刨蹄,张云羽却按住了它的鬃毛。
他看着那匹扎眼的白龙马,看着马上那个明知坐骑不如人、却敢单骑出城的对手,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低估了这个轻易拿下袁雄地盘的年轻人。
两骑相向,铁蹄碾过尘土的声响在旷野里撞出回声。
张云羽的追风嘶吼兽每踏一步,地面便要微微震颤,黑色的鬃毛在风里炸开,像团翻滚的暗火。
刘醒非的白龙神驹虽也昂首挺胸,可在那凶兽般的巨马旁,竟显得有些清秀了——尤其是肩高差了近尺,四蹄踏地的力道更是天差地别。
相距十余步时,两骑同时勒住缰绳。
张云羽的水神共工盔下,虎目在凤凰彩羽盔上扫了个来回,最后落在那杆黄金大枪上:“你就不怕?我枪下亡魂,比你城头守军还多。”
刘醒非抬手扶正头盔,凤凰翎羽颤了颤:“将军远道而来,不就是为了一战?但有一战,何惧之有。”
“好个何惧之有!”
张云羽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里带着金铁交鸣的悍烈。
他猛地一夹马腹,追风嘶吼兽应声人立,前蹄踏向半空的瞬间,他手中的神铁工字铲已带着破风的锐啸劈下!
那铲头足有半人高,落下时竟像座小山压来,铲刃上的寒光映得刘醒非的黄金甲都泛出冷意。
刘醒非不敢怠慢,黄金大枪急抖枪缨,枪尖如灵蛇出洞,直刺铲身最薄弱的衔接处。
“铛——”
金铁交击的巨响震得人耳鼓发麻。
刘醒非只觉一股沛然巨力顺着枪杆涌来,力道之沉,竟让他虎口瞬间发麻。
更可怕的是,张云羽座下的追风嘶吼兽借势往前一撞,那庞大的身躯带着千钧之力,竟逼得白龙神驹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白龙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惶的嘶鸣,四蹄落地时已退了丈许。
刘醒非稳稳坐于鞍上,却暗自心惊——方才那一击,张云羽的力道固然强横,可更多是借了坐骑的势。
追风嘶吼兽那一撞,仿佛把大地的力道都借了过来,顺着铲杆灌入,硬生生让他的枪势崩散。
反观张云羽,稳坐于追风嘶吼兽背上,工字铲斜指地面,甲胄上的寒光映着他沉毅的脸:“你的枪法不错,可惜——马差了点。”
刘醒非抬手抹去额角因巨力震出的细汗,看着对方那匹仍在刨蹄示威的巨兽,再低头看了看白龙马微微发颤的前腿,缓缓握紧了黄金大枪。
他知道,这不是他不如张云羽,而是人与坐骑的合力,已经拉开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他眼底没有退意,反而燃起一簇更烈的火——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丈许外的尘土还未落定,刘醒非已调转马头。
白龙马虽惊未乱,四蹄踏得轻快,带着他绕向张云羽身侧。
黄金大枪在他手中流转如金虹,枪尖时而点向追风嘶吼兽的马腹,时而斜挑张云羽的肩甲,枪影翻飞间,竟透着股以巧破拙的灵动。
张云羽勒住坐骑,工字铲横于胸前,护得周身无懈可击。
他看着刘醒非游走的身影,眉峰微蹙——追风嘶吼兽的爆发力足以瞬间冲垮对方的游斗,可他偏勒住了缰绳。
方才那一击已显露出坐骑的碾压优势,若真倚仗兽力穷追,赢了也胜之不武。
“有胆子便正面接我三铲!”
他暴喝一声,工字铲陡然横扫,铲刃带起的劲风割得空气嘶鸣。
刘醒非不接招,白龙马猛地人立,借着腾跃之势避开铲风,黄金大枪顺势下劈,枪尖直指张云羽握铲的手腕。
这一枪角度刁钻,却被张云羽沉腕一翻,铲柄精准撞在枪杆上。
“铛!”
震耳的脆响里,刘醒非借势拨转马头,又退开数尺。
他手臂发麻,却依旧稳握长枪,目光紧盯着张云羽的下一个动作。
张云羽站定不动,工字铲拄在地上,铲头入地半寸。
他看刘醒非的眼神多了几分凝重——这年轻人的枪法扎实得可怕,每一次出枪都能避开自己的力势,借着白龙马的迅捷游走,竟硬生生把差距拉平了几分。
“再来!”
刘醒非低喝一声,策马斜冲。
黄金大枪抖出三朵枪花,分别指向张云羽的头盔、护心镜与坐骑前腿。
张云羽工字铲舞成圆盾,将枪花一一磕开,每一次碰撞都像惊雷炸响,震得关外的军阵都泛起微澜。
城楼上的赵全攥紧了拳头,看着刘醒非借着白龙马的灵活不断游走,时而突袭,时而远避,竟与张云羽斗得有来有回。
可他比谁都清楚,刘醒非每一次枪杆震颤,都是在硬接对方人马合一的巨力,再这样耗下去,先撑不住的必然是那匹已见疲态的白龙马。
旷野上,金铁交鸣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把锤子在敲打每个人的心脏。
张云羽的守势如山,刘醒非的攻势如流,一人一马的影子在尘土里追逐、碰撞,搅起漫天黄烟,却谁也不肯先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