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临近却不知其确切时刻的漫长等待中,御南军的精神被拉扯到了极限。
每一次火光的明显衰弱,都像是一根无形的弦被狠狠拨动,让心脏骤停一瞬。
瞪大的眼睛因长时间紧盯雨夜中的黑暗而酸涩流泪。
紧握兵器的手指早已僵硬麻木,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疲惫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巨大耗竭。
许多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觉,仿佛能听到城外那无数妖族压抑的呼吸和磨牙吮血的声音。
就在这死寂与压抑达到顶点的时刻,一点微不足道的绿意,突兀地撞入了南风义的视线角落。
在他倚靠的垛口砖石缝隙深处,被雨水充分浸润的泥土里,竟然钻出了一段极其柔嫩的、怯生生的绿芽。
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在冰冷的雨水和弥漫的死气中,顽强地舒展着两片稚嫩的叶子,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与春天的到来。
这本该是希望的象征,是严冬过后万物复苏的证明。
然而此刻,在这片尸山血海、焦土废墟的背景下,在这无数双绝望眼睛的注视下,这点脆弱的绿意显得如此荒谬,如此刺眼,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嘲讽。
它提醒着人们生命的美好,却又无比清晰地反衬出眼前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毁灭。
希望?
在这里,唯一的希望就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敌人身上撕下尽可能多的血肉。
南风义的目光在那抹绿芽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旋即被更加坚硬的冰冷所覆盖。
缓缓直起身,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转过身,面向城墙上所有还能站立的身影。
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空洞的、疲惫的、绝望的眼睛,此刻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南风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胸膛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的沉重都压入肺腑。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有些沙哑。
可却像一把破开雨幕的利剑,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御南军!”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在所有将士的心海中掀起了狂澜!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条件反射般地,所有士兵,无论是重伤倚靠的,还是勉强站立的,都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气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将这一夜的压抑、恐惧、绝望和所有的愤怒,都灌注其中:
“血战到底!!!”
声浪滚滚,甚至暂时压过了连绵的雨声,冲上乌云密布的天空,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空久久回荡。
每一个喊出这句话的士兵,眼睛都瞬间赤红。
疲惫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加疯狂的、与敌偕亡的决绝气势,却从他们枯竭的身体里轰然爆发出来!
是啊,雨水能浇灭永安城的烈火,却永远浇不灭他们心中那团与家园共存亡、与妖族血战到底的熊熊烈焰!
这一刻,无需再多动员。
口号声落,所有人如同上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开始进行最后的检查。
其实早已没有什么可准备的,箭矢所剩无几,滚木礌石几乎耗尽,火油更是点滴不剩。
他们能做的,只是再次确认手中刀剑是否握紧,检查身边同泽是否还能站立。
将阵亡战友的遗体轻轻移到后方,用眼神相互鼓励,然后…
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将身体死死钉在垛口后,等待着。
气氛不再是单纯的绝望,而是变成了一种混合着悲壮、仇恨、以及彻底放弃生念后诡异的平静。
……
与此同时,永安城南外。
一直静立在高台上的柳长生,清晰地听到了那一声穿透雨幕而来的“血战到底”的怒吼。
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浓了些。
“困兽之斗,垂死哀鸣…”
轻声评价了一句,仿佛在欣赏一出戏剧的高潮。
随即,缓缓抬起了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然后,朝着前方那片死寂的废墟,轻轻向下一挥!
没有激昂的战鼓,没有嘹亮的号角。
命令通过低沉的妖语呼啸和旗帜的摆动,迅速传遍全军。
下一刻,妖族大军动了。
以蒙族巨人为首的攻坚前锋,率先踏出了脚步。
这些身高近丈、披挂着粗糙战甲的庞然大物,沉默地迈开了步伐。
他们没有奔跑,没有发出嗜血的嘶吼,只是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如同移动的山峦,开始碾压过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焦土。
“轰…”
“轰…”
“轰…”
沉重的脚步踩在废墟和泥泞中,发出闷雷般的响声,大地仿佛都在随之微微震颤。
庞大的身躯组成了一道望不到边的、不断向前推进的死亡之墙。
紧随其后的是其他各族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原野,涌入那片刚刚熄灭还在冒着青烟的城市废墟。
沉默地前进,踩着烧焦的梁木、破碎的瓦砾、以及那些无法辨认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残骸。
雨水打在狰狞的脸上、冰冷的甲胄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无数双猩红的眼睛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饥饿与杀戮的光芒,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红色星海。
这种沉默的推进,比任何疯狂的呐喊更令人恐惧。
它带着一种绝对的、碾压性的自信,一种早已将对手视为盘中餐的冷漠和残酷。
压迫感随着每一步的靠近而呈几何级数增长,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要将北城墙这最后的礁石彻底淹没。
城墙上的御南军将士,死死咬紧牙关,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他们看着那黑色的潮水漫过废墟,越来越近。
已经能清晰地看到蒙族巨人那粗糙皮肤上的纹路,看到妖兽龇出的惨白利齿…
然而,就在妖族前锋踏入原本火场边缘,距离城墙仅剩两百余步,已经进入弩炮和强弓的理论射程之时——
推进停止了。
庞大的妖族军阵,就那样静静地、无声地停在了泥泞的废墟之上,停在了冰冷的雨水之中。
他们不再前进,也不后退。
只是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片瞬间被冻结的黑色森林。
无数双猩红的眼睛,齐刷刷地抬起,跨越了这最后短短的距离,聚焦在北城墙之上,聚焦在那些严阵以待、同样沉默的人类守军身上。
没有立即发动攻击。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只有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落下,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双方隔着这最后一片泥泞的死亡地带,遥遥对峙。
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窒息的气氛弥漫开来。
仿佛两头伤痕累累的巨兽,在发动最终致命一击前,进行着最后的审视和意志的较量,等待着对方先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谁,会先沉不住气?
空气紧绷得几乎要迸裂,唯有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一切,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沙沙声。
在妖族大军那如同移动丛林般肃杀阵列的核心处,一身翠绿长袍的柳长生显得格外扎眼。
雨水似乎刻意避让着他,袍袖依旧干爽飘逸。
他微微昂着头,冰冷竖瞳穿越雨丝和数百步的距离,精准地锁定了北城门楼上那个同样挺拔的玄色身影。
南风义。
即使隔得如此之远,即使对方甲胄破损、满身血污烟尘,柳长生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如同出鞘利剑般、宁折不弯的锐气与沉重。
那是他的对手,南昭的亲王,御南军的魂。
所以柳长生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一个细微的、带着玩味和居高临下意味的弧度。
这是一种胜利者在欣赏猎物最后挣扎时的从容,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优越感。
所以,他在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是愤怒的咆哮?
是绝望的咒骂?
亦或是…
不甘的质问?
无论哪一种,都将是他攻心之计的最后一道美餐,是他彻底摧垮对方心理防线的绝妙点缀。
然而——
城楼上的南风义,目光确实扫了过来。
那目光如同实质,冰冷、锐利,穿透雨幕,准确地落在了柳长生那身显眼的翠绿之上。
四目相对。
柳长生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准备迎接对方任何形式的“临终遗言”。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骤然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
南风义的目光…
仅仅是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真的只有一瞬。
短促得仿佛只是无意中扫过一块颜色特别的石头,或者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妖族。
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只有一种极致的、彻头彻尾的…
忽略。
是的,忽略。
仿佛柳长生,这北疆妖族大军的实际统帅,阴险毒辣算无遗策的柳族族长,天妖境强者,根本不存在,或者根本不值得他投注丝毫额外的关注。
所以,南风义的目光便毫不停留地移开了。
继续平静地、沉稳地扫视着城外庞大的妖族军阵。
审视着它们的阵列,评估着它们的兵力分布,如同一个老练的工匠在检查即将用来制作物事的材料,专注而冷静。
那种神情,仿佛在说:
我知道你站在那里,但那又怎样?
你,和你的千军万马,在我眼中,并无区别。
都只是…
需要被斩杀、需要被阻挡在此的…
敌人而已。
至于你是谁,你有多强,你在想什么…
不重要。
这种彻头彻尾的理所当然的忽略,比任何恶毒的咒骂任何轻蔑的嘲讽,都更加刺痛人心!
柳长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双冰冷的竖瞳骤然收缩,里面原本的玩味和优越感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和极度羞辱的怒火所取代!
他确信南风义认得他!
无论是通过情报,还是通过之前阵前的喊话,南风义绝对清楚他的身份!
可对方偏偏选择了最侮辱人的一种方式,无视。
仿佛他精心策划的一切,他运筹帷幄的得意,他猫捉老鼠的戏谑,在对方眼中,都不过是跳梁小丑般的自作多情,根本不配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这种无视,像一个无声却无比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掴在了柳长生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瞬间将他从那种掌控一切的优越感中打落出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穿着最华丽戏服、卖力表演的戏子,期待着观众的喝彩或唾骂,结果台下的看客却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目光掠过他,投向了别处。
这种羞辱,直刺他内心深处最为骄傲和自负的地方。
翠袖之下,那双苍白修长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杀意,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最深处窜起,迅速弥漫全身。
好,很好。
南风义,你成功地激怒我了。
柳长生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阴鸷。
他不再看向城头,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前方那片泥泞的死亡地带。
既然你选择沉默,选择无视。
那么,就用最残酷的毁灭,来让你发出最后的声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