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北城墙,每一滴都仿佛砸在御南军将士的心口,将那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
城墙之上,再无人能合眼。
极致的疲惫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焦虑所取代,如同无数细针,刺穿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参谋们浑身湿透地围在临时撑起的、漏雨的皮帐下,就着微弱跳动的油灯光芒,死死盯着桌面上那被雨水浸染得更加模糊的城防图。
他们的手指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在上面比划着,计算着。
同时,汇报声不停传来。
“雨势太大…东城粮仓区域火势已弱了七成!”
“西区民巷火头被压下去了!雨水灌入街道,形成水流,阻隔了燃烧!”
“根据目前雨量和火场残留物判断…”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参谋抬起头,脸上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最迟…最迟天亮时分,这场大火…必将彻底熄灭!”
天亮!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
那意味着,他们用无数牺牲换来的、短暂到可怜的喘息之机,即将走到尽头。
当晨曦驱散黑暗,同时也将驱散这最后的火焰屏障,露出满目疮痍的废墟和废墟之后,早已饥渴难耐的妖族屠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伴随着真实的雨水,彻底淹没了北城墙。
士兵们紧握着兵器,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城外那片在雨幕和夜色中愈发模糊、却散发着致命威胁的黑暗,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
与此同时,永安城南外的妖族大军营地,却是另一番景象。
雨水同样淋湿了妖族的皮毛甲胄,但他们感受到的绝非绝望,而是一种意外狂喜后的亢奋。
低沉的、压抑不住的兴奋嘶鸣开始在阵营中蔓延。
许多妖族甚至仰起头,张开大口,畅饮着这突如其来的甘霖,仿佛畅饮着胜利的美酒。
中央高台上,柳长生原本正在骨帐内闭目盘算,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
帐外逐渐变大的哗哗雨声,让他敲击的动作微微一顿。
睁开眼,那双冰冷的竖瞳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洞悉天机般的了然和愉悦。
起身,缓步走出骨帐,翠绿的袍袖在雨中竟似不沾滴水。
抬起头,望向漆黑雨落的夜空,又看向远方那在雨水冲刷下明显萎靡下去的火光。
缓缓伸出手,任由冰凉的雨水滴落在他苍白修长的掌心,汇聚成一小洼。
轻轻晃动着掌心,看着水珠滚动,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最终化为一个冰冷而畅快的笑容。
“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满意。
“真是天助我也!天要亡他南昭!连这老天,都看不下去他们的垂死挣扎了!”
就在这时,那名墨绿头领的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单膝跪地雨水之中:
“族长!天降大雨!火势消退极快!各部已准备完毕,皆请战!依此雨势,黎明前发动进攻,火焰将再无法形成阻碍!最迟天亮,大火必灭,我军可长驱直入!如果不计伤亡的话,半个时辰后也可发起攻击…”
他本以为会立刻得到进攻的命令,毕竟战机稍纵即逝。
然而,柳长生却缓缓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不急。”
他淡淡地说道。
墨绿头领猛地抬头,面具下的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愕然。
柳长生看着属下疑惑的眼神,轻笑一声,缓步走到高台边缘,俯瞰着下方在雨中躁动不安的庞大军队。
雨水顺着他俊美的脸颊滑落,让他看起来更像一条在雨中苏醒的毒蛇。
“你知道,我从陛下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他忽然问道,声音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
墨绿头领茫然地摇头。
万妖王,一统北疆万千妖族与狂暴妖兽的绝世雄主,其雄才大略、狠辣手段,岂是他能揣测。
“是攻心。”
柳长生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最强的力量,并非瞬间摧毁敌人的肉体,而是摧垮他们的意志,让恐惧和绝望,从内部将他们啃噬殆尽。”
他转过身,看着远方在雨夜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垂死挣扎的永安城轮廓。
“陛下当初兵临南屿,并未急于强攻,而是陈兵境外,不断施压,分化、离间、威逼利诱…最终,南屿妖族内部自己先乱了起来,堡垒从内部攻破,陛下几乎兵不血刃,便收服了南屿全境,此乃上上之策。”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雨幕,看到了北城墙上那些正在绝望中煎熬的人类。
“如今,情形虽有不同,御南军铁板一块,想让他们内乱,难如登天,但是…”
他的声音变得阴冷而充满算计。
“这场雨,这场提前宣告他们最后希望破灭的雨,就是我们最好的攻心利器,我们现在拥有绝对的主动权,我们知道我们随时可以进攻,但他们不知道…”
未知的等待,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只知道火焰在消失,时间在流逝,死亡在逼近,他们只能紧绷着神经,在冰冷的雨水中,睁大眼睛,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这种明知必死却不知何时而死的等待,这种眼睁睁看着屏障消失的绝望…会比任何刀剑都更能消耗他们的精力,摧残他们的意志…”
“一夜!只这一夜!”
柳长生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我要让他们在恐惧和绝望中彻底煎熬一夜,等到天亮时分,大火彻底熄灭,我军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发动总攻时…你看到的,将是一群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体力精力消耗到极点的残兵,碾碎他们,会比碾碎一群虫子更加容易,付出的代价也会小得多…”
能跟在柳长生身边的,自然不会是只知冲杀的蠢物。
那墨绿头领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眼中露出钦佩之色,深深低下头:
“族长深谋远虑!属下愚钝!属下这就去传令各部,严阵以待,养精蓄锐,明日清晨,待火势完全熄灭,再行总攻!”
“嗯…”
柳长生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去吧,让儿郎们吃饱喝足,好好休息,明日我要看到一场酣畅淋漓的屠杀…”
“是!”
墨绿头领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之中。
高台上,再次只剩下柳长生一人。
负手而立,眺望着那片在雨中逐渐暗淡下去的火光,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冰冷笑容。
攻心为上。
这是万妖王教会他的至理。
今夜,他将不费一兵一卒,仅用这场天赐的雨水和无所不在的死亡压力,便能将北城墙上的御南军残部,从精神到肉体,都彻底熬干。
等到黎明来临,阳光普照之时,他挥出的,将是斩向一群行尸走肉的首级之刃。
……
冰冷的雨水,不知疲倦地继续下着。
它像是一曲为死亡而奏的冗长哀歌,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双方将士的心头,却奏出了截然不同的旋律。
在永安城南外的旷野上,北疆妖族的大军如同蛰伏在雨幕中的黑色巨兽。
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后,它们反而彻底安静了下来。
之前的躁动与嗜血被一种更加可怕的、蓄势待发的平静所取代。
士兵们蜷缩在临时搭建的避雨处,或是干脆伏在泥泞中,利用这宝贵的时间贪婪地休憩,恢复着体力。
篝火被雨水打灭,但无数双在黑暗中幽幽发亮的红瞳,却比任何火焰更令人心悸。
他们在以逸待劳,享受着猎物在最终时刻来临前那漫长而痛苦的煎熬所带来的快感。
而在北城墙之上,御南军的将士们则严阵以待。
雨水浸透了衣甲,寒冷侵蚀着他们的筋骨,但更冷的是那颗逐渐沉入冰窖的心。
每一分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视野中火光的明显衰弱。
他们眼睁睁看着冲天的火柱矮下去,看着嚣张的火舌退缩回去,看着原本被照得亮如白昼的废墟逐渐被黑暗和雨幕吞噬。
紧绷的神经得不到丝毫放松,对黎明到来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黑暗的依赖。
他们紧握着冰冷的兵器,瞪大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死亡区域,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最终冲锋。
这一夜,比之前最惨烈的搏杀更加消耗心神,绝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所有人残存的意志。
时间,在压抑到极致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深沉的夜空,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开始悄然褪去。
并非变得明亮,而是逐渐转化为一种沉闷的、死气沉沉的灰蓝色。
遥远的天际线,依旧被厚重的雨云牢牢封锁,看不到一丝晨曦的微光。
但黑夜的确在退却,以一种极其不情愿的方式,将世界的轮廓一点点交还给生者,尽管这轮廓是如此残破和绝望。
黎明前的黑暗,往往被赋予希望的含义。
但在此刻的北城墙,这段时间却是最深沉、最冰冷的绝望。
光线微弱到几乎无法视物,只有雨水泛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弥散的光,勾勒出废墟和人影模糊的轮廓。
空气仿佛凝固了,除了永无止境的雨声,再无其他声响,连伤兵的呻吟都被这巨大的压力所窒息。
然后,变化开始加速。
灰蓝色的天光逐渐变得清晰,虽然依旧被乌云压抑,但已能勉强看清更远处的景象。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连绵的中雨,但依旧足够冰冷,足够令人绝望。
焚烧了一夜的永安城,此刻显露出了它最彻底、最狰狞的遗容。
目光所及,再无一座完整的建筑。
只有无数焦黑、残破的骨架歪歪斜斜地指向阴沉的天空,如同巨兽死后腐烂露出的肋骨。
曾经繁华的街道被厚厚的灰烬、融化的琉璃瓦、垮塌的砖石和难以辨认的焦糊物彻底填平、掩盖。
许多地方还在冒着极其微弱的、有气无力的青烟,但旋即就被雨水无情地打散、熄灭。
雨水在废墟上汇集成无数条污浊的溪流,流淌着漆黑的灰烬和暗红色的、令人不安的液体,散发出混合着焦臭、湿木头和某种肉质烧糊后的怪异气味。
一些未燃尽的巨大木料横七竖八地躺在瓦砾堆上,被雨水浸泡得乌黑肿胀。
偶尔能看到焦黑的残垣断壁上,残留着一些扭曲的、无法辨认原状的金属构件。
或是半扇镶嵌在焦炭中的、依稀能看出曾经华美的雕花窗棂,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繁华与如今的死寂。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当最后一小簇在废墟深处顽强燃烧的火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声,彻底被雨水和灰烬淹没,化作最后一缕扭曲的白烟升腾而起后——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
持续了整整一夜的火焰咆哮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水火交锋的嗤嗤声…
所有这一切,骤然消失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声音。
淅淅沥沥的、无穷无尽的雨声。
这声音,此刻显得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如此…
令人窒息。
天,快亮了。
虽然乌云依旧低垂,光线晦暗如同黄昏。
但毫无疑问,那不想等待的,已然降临。
焦黑的、被大雨浸泡着的废墟,赤裸裸地横亘在双方之间,再也无法提供任何阻隔。
最后一点侥幸,最后一丝拖延,也随之彻底化为乌有。
决战的时刻,快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