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御书房,李承乾刚刚坐下,韩王李元嘉便快步而入,施礼之后入座,恭声问道:“陛下召见微臣,不知有何吩咐?”
临建年关,不仅宗室内各项抚恤、赏赐需各自到位,且还要准备各式各样的祭祀、典礼,宗正寺上下忙成一团,他甚至连续两日未曾归家,每日忙到深更半夜便在衙门里囫囵睡上一觉……
李承乾道:“江夏郡王府上,可有抚恤赏赐?”
“呃……”
李元嘉稍作迟疑,道:“未有陛下明示,微臣不敢擅作主张。”
那便是没有。
陛下仁厚,李道宗身死之后定罪为“兵变未遂”而非“谋逆”,尽可能挽回李道宗的名誉,可使得整个江夏郡王府免受株连,朝野上下、宗室内外虽然颇有微词,但更多赞誉之声。
君王仁厚,任谁都心生欢喜。
但李道宗毕竟负罪身死,虽然爵位未除,却并未有旨意准其子嗣承袭,其诸子之官职也一并解除,其余宗室所能享受的各项福利自是一样都没有。
即便如此,整个江夏郡王府也安安静静,没有一字半句怨言传出……
李承乾叹口气,道:“叔王亲自去江夏郡王府一趟,告知江夏郡王诸子,准其一人前往岘港。我会另行知会太尉,待其抵达岘港之后编入水师序列参与战斗,望其勇猛战斗,不坠其父之威名。”
谋逆乃不赦之罪,李道宗其罪难恕,但其情可悯。
若其诸子不能承袭爵位,则江夏郡王府迟早沉沦湮灭,香火绝嗣……无论是出于对李道宗之感情,亦或经营自己“仁爱”之人设,他都愿意放一手。
李元嘉心领神会,知道这是陛下欲恩准李道宗诸子将来承袭爵位,起身拜伏于地,感慨道:“陛下真是仁厚已极,古往今来之君王何人能与陛下比肩?此人臣之福,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还有什么能比向罪臣之后施恩更能展示“仁爱宽厚”呢?
至于是否惩戒江夏郡王府早已无关紧要,惩戒之目的并不是单纯的泄愤,而在于惩前毖后,如今宗室好似用篦子篦过一遍诸多不肯臣服陛下的亲王、郡王们接二连三被处理掉,即便不死也再无能力威胁皇位……
李承乾点点头:“那就去办吧,江夏郡王毕竟于国有功,虽铸下大错我也不忍使其绝了血脉苗裔,惟愿其诸子能够体谅我这个皇帝的一番苦心,不要藏有怨愤之意,而应当想着如何知耻后勇,也能如他们父辈一样用战功支撑其门楣家业。”
李元嘉明白,这话几乎等于明白告知江夏郡王府,只要老老实实的忠于朕,勤勤恳恳为国卖命,朕不介意宽恕李道宗之罪孽,并且惠及整个江夏郡王府……
“陛下放心,您的话语微臣一定带到,让江夏郡王府上下体会陛下良苦用心。”
……
房府。
房玄龄出门会友,房俊接待登门造访的李元嘉。
李元嘉先在正堂向岳母卢氏施礼问安,而后才与房俊一并前往书房……
“你去了江夏郡王府传达圣旨?”
“嗯,刚刚回来,李景仁已经带着亲兵出城奔赴华亭镇了,陛下此番施恩,江夏郡王府上上下下感激涕零,本以为是夺爵、抄没之下场,谁能想到陛下仁厚至此居然愿意给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
李元嘉唏嘘一阵,然后看着房俊道:“当初你与江夏郡王交情甚好,可江夏郡王出事之后你却对其子嗣不闻不问,有悖你‘义薄云天’之匪号啊,况且李景仁那小子也曾在你身后转悠,为何半点不念旧情?”
之所以当年贞观勋臣都对房俊很是照顾且相处融洽,除去一部分房玄龄的原因之外,更在于房俊为人处世开朗、大度、讲义气,与那些草莽乱世之中走过来的豪杰极为投契。
按理说,既然李道宗已经身死,那么房俊理应对其子嗣家眷予以关照,结果却是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如此,也使得朝野上下对房俊颇有微词。
房俊喝着茶水,耷拉着眼皮不以为然:“旁人不明就里胡乱猜测也就罢了,你怎地也说出这种蠢话?”
李元嘉对他的态度不满,气不过:“怎么就蠢话了?”
房俊叹口气道:“以当时之局势,以及陛下与我之间微妙的关系,你以为我对江夏郡王府伸出援手是对他们好么?”
“呃……”
李元嘉语塞。
房俊摇摇头,似乎对这个“傻姐夫”很是失望:“连‘恩出于上’的道理都不懂,你这个宗正卿到底怎地当的?糊里糊涂将来把命搭进去也就罢了,但在那之前烦请将大姐送回家来,并且写一封休书自己承担一切责任,不要祸及妻儿。”
李元嘉气得不轻,却也承认房俊有道理。
李道宗是实打实的谋逆,按照大唐律法阖家上下都要遭受牵连,即便不至于尽皆株连斩首却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夺爵、罢官、流放几乎是肯定的,唯一能够赦免的是陛下。
赦免谋逆之臣乃是陛下营造“仁厚”人设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旁人若是跳出来对李道宗的子嗣、家眷各种关心照拂,陛下岂能乐意?
你将人情世故玩明白了,但陛下又算什么?
甚至于即便陛下随后赦免江夏郡王府,也会有人认为是房俊从中转圜陛下不得已而为之。
陛下办事、人情你领……
原本对江夏郡王府没有杀心,那个时候怕是也要杀几个来泄泄愤。
不闻不问、置之不管,给予陛下一个施恩的机会来彰显“仁厚”,这才是真正对江夏郡王府的关照。
若单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而对李道宗之家眷、子嗣予以照拂,反倒是害了他们……
“所以啊,朝野上下你是最了解陛下的那一个。”
李元嘉赞叹不已。
相对而言,他就对陛下的性格琢磨不透,只觉得既有些真的仁厚仁慈、又有几分执拗敏感,既愿意向世人展示友爱仁恕,有时候却又藏着一丝叛逆狭隘……
譬如陛下与房俊之间的关系他就弄不明白。
若说君臣之渐生龌蹉、心存猜忌,可朝堂大事每每房俊有所谏言,陛下言听计从、无有不准;可若说两人亲密无间、君臣相谐,陛下却又对房俊诸多打压……
太复杂了。
房俊岔开话题:“你家那几个小子打算如何培养?听闻四郎李撰才思敏捷、工于辞章,不如也送去岘港交给苏定方,让他调教一二,涨一涨英武之气?”
韩王五子一女皆王妃房氏所出,除去嫡长子李训早夭之外,余者皆存……
李元嘉赶紧摇头:“中南大战朝野瞩目,不知多少勋贵门阀欲将家中子弟塞入其中、博取军功而不可得,我身为宗正卿若在这个时候倚靠二郎的关系走通这条门路,必然议论纷纭,于你于我皆有害无利。”
房俊赞道:“韩王殿下大公无私、高风亮节,微臣敬佩。”
李元嘉不以为然:“放着你这个舅舅在这里,孩子们何必跟旁人一样凑热闹?等过了这个风头,再由你安排于安西军或者水师,稳稳当当积攒军功不惹人眼目,三年五载之后回京安排一个职务不好嘛!”
房俊:“……”
这算盘珠子打的噼哩叭啦响。
看不上韩王这般老谋深算,不过孩子们到底是自己的外甥,遂点点头:“行吧,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李元嘉通风报信一番,便起身告辞:“宗正寺那边事务堆积如山,我得坐镇主持,便不去向岳母辞行了,二郎代我问候一声。”
“一家人何必这般麻烦?殿下自去便是。”
“我哪敢失礼?万一不慎惹恼了你这位太尉,再来一出马踏韩王府,我也就没脸见人了!”
“为何踏了你的韩王府,你自己难道不知?当初年少气盛做事未能顾虑周全,如今想起还颇为遗憾。”
李元嘉展颜道:“这才对嘛!且不说我好歹是你姐夫,更是帝国亲王、宗正之卿,王府被你纵马踩踏实在颜面无存,成年人办事要留有余地才行。”
房俊冷笑:“若现在让我面临同等状况,绝不会踩踏什么韩王府。”
李元嘉好奇:“那你会如何做?”
“将你拽在朱雀门前,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看着我用鞋底子抽你的脸!”
“……”
李元嘉又惊又怒又心虚:“你敢?!”
房俊喝口茶水,好整以暇:“这天底下还有我不敢干的事儿?亲人乃我之逆鳞,尤其是姐姐、妹妹,你若贪新厌旧那便送来一纸休书,我自登门将大姐接回来,好聚好散、一别两宽。可若是干出那等宠妾灭妻之事,我在朱雀门外打完你还得拽你去太庙,问一问李唐皇室的列祖列宗,到底还有没有家风!”
“……告辞!”
李元嘉面色变幻、背脊发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匆匆告辞……
这两年随着房俊权势地位愈发崇高,对他也越来越和善、恭敬,导致他对小舅子的畏惧也开始削减、消散,总以为既然已经长大成人身处高位,不至于还如以往那般莽撞吧?
有些心思便也活泛起来。
然而今日房俊却好似以玩笑之形式对他予以警告:无论到了何时何地,棒槌还是那个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