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方蹙眉:“由长安至华亭镇,再由华亭镇出海至岘港……水陆兼程足足数千里,但凡有一时半刻之延误怕就要赶不上,到时候长途跋涉却赶个晚集,吾等岂不是沦为笑柄?”
他这么一说,诸人也都担忧起来。
这一路行去,山路、雪路、水路、海路……数千里跋涉充满太多意外,尤其冬季海上季风肆虐、风向难测,房俊若是动什么手脚延误行程之后百般抵赖,大家只能吃个哑巴亏。
程咬金闻言不满,瞪着眼睛道:“你能想到的事,英公想不到?英公既然安排吾等派遣子弟前去,必然已经得到房二之许诺,咸吃萝卜淡操心!”
梁建方冷笑:“你卢国公倒是不在意这些,你家子弟皆与房二交好,即便没有英公出面也能求来一个前往岘港的名额,再不济家中还有一位清河公主,只需送去房二那里……哎呦!”
却是程咬金不待他说完,劈手将茶杯丢在他脑袋上,而后戟指大骂:“满嘴喷粪的混账东西,老子今日便拔了你的舌头,免得日后累得你亲娘跟着遭罪!”
而后一跃而起,便要冲过去。
幸好左右反应很快,纷纷起身将其拦腰抱住,大声劝阻:“知节息怒!英公当面,岂可这般失礼?”
“砰!”
李积面色铁青,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声道:“要打出去打,别在我家里放浑!来人,给他们各自一柄钢刀送去大门外,倘若今日若不死一个,便都是小娘养的!”
程咬金两臂较劲将劝架之人挣脱,手指着梁建方鼻子点了点,咬着牙道:“你我交情一笔勾销,往后街上见了我就绕开走,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言罢,冲着李积一抱拳:“今日鲁莽,改日给英公赔罪,告辞!”
不顾旁人劝阻挽留,转身大步流星携怒而去。
正堂内鸦雀无声,一片狼藉。
李积心累,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此事就此决定,去或不去悉听尊便,都散了吧。”
“喏。”
其余诸人不敢再说,包括阿史那社尔在内纷纷起身告辞,须臾便走个干干净净。
闻讯赶来的李震看着狼藉的厅堂、面色铁青的父亲,心底轻叹,温言劝慰道:“父亲何必生气?今非昔比,自陛下登基以来有意打压父亲,致使父亲威望削减难以镇住这些骄兵悍将,早已不是当初贞观之时一呼百应、众星捧月。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咱家功勋盖世荣宠至极,只需守住家业便可确保子孙数代无忧,反倒是掺和越深越容易做错事、走错路。”
李积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咱们能做错事、走错路的唯有那个孽障!只要将他看住了别惹祸,自然无忧。”
李震尴尬,躬身赔罪:“是孩儿教子无方,累父亲操心了。”
他也无奈,怎地就生出李敬业这么个孽种?
既不似祖父那般运筹帷幄、处事精明,亦不似自己这般沉稳谦逊、低调隐忍,反倒更像他叔叔李思文那般飞扬跋扈、心比天高,整日里惦记着要效仿房家“一门双国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哪里比得上房俊?
李积叹气,闷声不言。
他自己非是争权夺利的性子,颇有些安于当下、知足常乐,对于如今的权势、地位深感满意。
但一想到因为自己的不思进取导致以往那些个老兄弟各个另怀心思、不甘蛰伏,甚至对自己颇具怨气,又觉得自己哪怕为了这些老兄弟也应该争一争。
就很是纠结……
*****
当天夜里,十余家贞观勋臣府门大开,家中子弟顶盔掼甲策骑出门,由各处城门出城之后直奔各家农庄汇集家兵,备齐甲具、军械、粮秣之后,车马辚辚驶过灞桥,过潼关走崤函道,直插中原、奔赴东海……
自是引起阖城轰动,引来议论纷纭,都猜测朝廷必然是在某一处发动战争。
翌日清晨,刘洎到衙门点个卯便来到御书房觐见。
“陛下,虽然当下由军机处总掌军事,举凡军队调动皆可处置,可无论政事堂也好、军机处也罢,总归要在陛下领导之下。如此既无调令、亦无军务却悍然奔赴战场,简直岂有此理!此等风气倘若不能予以遏制,后患无穷啊!”
刘洎鼓动唇舌、痛陈利害,希望陛下能够颁发圣旨将这些勋贵子弟追回来。
李承乾刚刚用过早膳,来到御书房正在喝茶尚未开始处置政务,闻言摇摇头:“这些勋贵子弟虽有军职在身,但此番出城之名义既非军务、亦非公干,我总不能将其禁足于长安吧?况且太尉那边有言在先,这些人即便抵达岘港也不会编入水师,不过是敲敲边鼓、混混资历而已,中书令也不必苛责。”
他当然明白刘洎之所以一大早跑来告状的用意,诸如“擅自出城”“无令奉行”之类都不过是挑毛病而已,真正是担心房俊与李积再度“合流”,军方将变成铁板一块,文官集团再无力抗争。
隋唐以来,“文武制衡”几乎成为朝堂主流,如今军方强大无匹,想打仗就打仗、想打谁就打谁,自是衬托得文官们处处受制、毫无用处……
刘洎知道“中南之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水师陈兵海疆随时准备发动雷霆一击,却仍心有不甘。
“固然太尉之战略看上去很有必要,但事先应当向陛下谏言、与陛下商讨之后获取陛下之同意,而不是自作主张排兵布阵之后再向陛下禀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李承乾哑然失笑,堂堂中书令连此等惊诧之言都说出口了,足以见得军方带给他多么大的压力。
放下茶杯,他笑着温言道:“我知你之不易,却也不必如此急切,仗总有打完的那一天,届时不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也必然约束军队、裁撤冗余,国家战略全面转入内政建设。军方也很难,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该打的仗都打完,自是需要付出极大的牺牲……”
说到此处,笑容逐渐收敛,肃容道:“文武利益相悖,彼此之间有分歧是正常且允可的,但是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之际,任谁也不能拖后腿!战死沙场也就罢了,朕自会厚加抚恤,可若是因为自己人拖了后腿导致无谓伤亡,朕绝不容情。”
任何斗争都应该发生在战争之前,战争一旦开动,整个帝国上下、内外都必要协同一致,所有人都要为战争之胜利而服务,他再是心慈面软,再是经营自己“仁爱”之人设,也绝不容许。
刘洎忙道:“陛下放心,臣受陛下简拔忝为中书令,总摄百揆、协同治国,焉能不分轻重?况且现在‘中南之战’与西域之战颇为不同,西域那边多草原、沙漠、戈壁,缺乏粮食供给,只能从国内征集调运,导致各地州府压力极大,连常平仓都快搬空了……但中南半岛则不同,本地粮食产量极大,可就地征缴,况且这两年于吕宋岛等处大规模开垦种植稻米,可就近支援,国内压力并不大。”
李承乾点点头,拿起茶杯喝茶。
刘洎遂起身告辞。
他自然知道不可能凭借自己告一状便能改变局势,却可对陛下予以提醒。
不惟他见不得军方团结一致、铁板一块,陛下又岂愿见到那等局面?
房俊与李积走的越近,陛下心中忌惮便越甚……
待到刘洎离开,李承乾放下茶杯起身来到左侧房间,让内侍掌灯,自己则负手站在墙壁前,目光注视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张巨幅舆图。
陆地之上鲜红一片的区域东起大小金山、西至安西四镇,北起北海、南抵南海,堂皇浩大、幅员辽阔。
另外,高句丽、倭国、琉求、吕宋、婆罗洲、高阳公主岛、昆仑半岛等处皆染绿色,若是再加上中南半岛,则这些半岛、岛屿连成一串,将由北至南数万里海域包围起来,形成庞大无比的内海。
华夏肇始以来,何曾有过如此阔大辽广之疆域?
陆地之上,周边胡族皆被歼灭,唯独剩下高原之上的吐蕃苟延残喘,几万里边境再无可威胁国土之蛮夷贼寇,国家局势前所未有的安定,再加上由海外源源不断输送至本土的财富、资源……
五十年、一百年后,大唐将会是何等繁荣昌盛?
虽然不甘心于皇权旁落,但这一刻凝视如此辽阔之疆域,李承乾却真正感受到房俊先后力主设置政事堂、军机处之目的——无论秦皇汉武、文景太宗,任意一个英明神武雄才伟略之君主,也不可能依靠一己之力来治理如此庞大的国家。
单只是将每天全国各地送抵长安亟待处置的政务翻阅一遍,便能将皇帝活活累死。
权力分散出去乃是必然,与其依靠某个人的能力,远不如依靠机构、衙门。
人会犯错,但拥有成熟机制的机构、衙门,却可以将犯错的概率缩减至最小。
但皇帝难道从今而后就只能作为一个“签字盖章”的形式而存在吗?
王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韩王殿下奉诏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