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清晏殿都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平静之中。
吴怀瑾大多时间都在内殿静养,借由戌影渡来的灵源和自身意志,缓慢修复着魂源的创伤。
他靠在软枕上时,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缎边缘,眼底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
云袖和云香伺候得愈发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主人。
她们端药时会先在殿外站片刻,等气息平稳了才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而招娣,则被安置在西暖阁,由两个稳重的嬷嬷照看着。
吃穿用度皆按皇子身边侍童的标准,虽不奢华,却也干净温暖,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安稳。
可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惶恐和不安,像一只误入华美笼舍的幼鼠,对周遭的一切既好奇又恐惧。
她坐在窗边时,总爱盯着窗棂上的雕花发呆,手指会反复捻着衣角的缝线。
吴怀瑾偶尔会召她过来,问几句 “听到了什么”,赏她几块甜腻的糕点。
“听到了什么?”
吴怀瑾的声音隔着茶雾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招娣的回答总是零碎而模糊,大多是关于 “灰影子” 抱怨找不到吃的,或者某处墙角又多了个洞之类的琐事。
她的能力似乎仅限于此——被动地接收一些鼠类最表层、最混乱的意念。
太弱了。
吴怀瑾看着再次被带到他面前,因为紧张而手指绞着衣角,小口小口啃着桂花糕的招娣,心中暗忖。
这点信息,于他而言,聊胜于无。
他需要的,不是这种泛泛的“鼠语”,而是能深入地下,触及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秘密的“耳朵”。
忠心也需要加强。
这孩子对他,目前只有因衣食无忧而产生的依赖和本能的畏惧,远未到乌圆、戌影那般将身心魂魄皆系于他一念的境地。
需要一场“锤炼”。一场能让她能力进化,也能让她心神彻底归属的锤炼。
这日午后,吴怀瑾服过药,感觉魂源稳定了些许,便命人将招娣带到内殿书房。
招娣怯生生地走进来,依旧是那身略显宽大的棉布裙,头发被嬷嬷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黑亮的眼睛。
她看到端坐在书案后,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深邃如渊的吴怀瑾,立刻低下头,小手紧张地攥着衣摆。
“过来。”
吴怀瑾朝她招手,声音比平日稍缓。
招娣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挪了过去,在书案前几步远停下。
吴怀瑾没有立刻问她话,而是从手边一个精致的描金攒盒里,拈起一块色泽金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蜂蜜糖饯。
这糖饯做得极为小巧可爱,形似一朵梅花。
他将糖饯递向招娣。
招娣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渴望地盯着那糖饯,喉咙轻轻滚动,但还是不敢接,只是抬眼怯怯地看着吴怀瑾。
“赏你的。”
吴怀瑾道。
招娣这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糖饯,飞快地塞进嘴里,甜味在口中化开,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看着她这副模样,吴怀瑾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算计。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量:
“招娣,光是听‘灰影子’抱怨,没什么意思。你想不想……听得更清楚些?知道它们到底在说什么?甚至……让它们帮你做点事?”
招娣含着糖饯,茫然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她一直以来,只是能“听到”那些混乱的声音,从未想过还能“听得更清楚”,或者“让它们做事”。
吴怀瑾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微蹙的眉心上。
指尖微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他魔魂本源的奇异波动。
这波动极其微弱,却仿佛带着某种指令,试图穿透那层阻碍,与她天赋的深层区域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如同催眠,
“集中精神,不要只是听,试着去‘感受’它们……感受它们的恐惧,它们的渴望,它们奔跑时爪下的震动……”
招娣依言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起初,她只是觉得眉心被点住的地方有些凉,但很快,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
脑海中那些原本嘈杂混乱的“吱吱”声,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
她好像能隐约分辨出,哪些声音是来自殿外廊下的,哪些是来自更远处御花园假山下的……
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阴寒气息,伴随着那些变得清晰的“鼠语”,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感知。这让她感到有些不适,小脸微微发白。
“告诉本王,”
吴怀瑾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你现在,‘听’到了什么?最清晰的那个声音。”
招娣皱着眉,努力分辨着,断断续续地说:
“……有……有一个‘灰影子’……很害怕……它在说……‘下面’……‘黑’……‘挤’……有……有很多‘硬硬的石头’……它过不去……”
下面?
黑?
硬石头?
吴怀瑾眸光一凝。
这描述,不像是在地面,更像是在……地下?
某种地下结构?
通道?
还是……密室?
“问它,”
吴怀瑾指令道,
“‘下面’是哪里?‘硬石头’是什么样子?”
招娣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她从未尝试过主动“询问”。
她集中全部精神,按照吴怀瑾引导的方式,努力将自己的“意念”投向那个最清晰的、充满恐惧的源头。
片刻后,她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小脸更白了,带着一种精神过度消耗的疲惫,喘息着说:
“它……它说不清楚……就是很黑……很多土……石头……很凉……上面……上面好像有……有‘大东西’走过去……它不敢动……”
大东西?
是人?
还是别的什么?
信息的价值提升了,但依旧模糊。而且,招娣显然无法长时间维持这种更深层的沟通,这对她的精神负担很大。
就在这时,招娣突然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惊恐,小手一把抓住吴怀瑾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殿下!它……它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没声音了!好可怕!”
她感受到的,是那只地下老鼠临死前传递来的最后、最强烈的恐惧意念!
这意念直接冲击了她脆弱的心神。
吴怀瑾看着她吓得脸色煞白、泫然欲泣的模样,没有推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微微颤抖的头顶。
一股温和的、源自《太素蕴灵诀》的灵力,如同暖流般缓缓渡入招娣体内,抚平她因恐惧而激荡的心神,也缓解着她精神力的透支。
招娣感受到那股暖流和头顶手掌带来的奇异安抚,惊恐的情绪渐渐平复,但依旧紧紧抓着吴怀瑾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她仰起小脸,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带着全然的依赖。
“做得不错。”
吴怀瑾收回手,声音平淡,却让招娣眼睛一亮,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奖赏。
“第一次尝试,便能听到更深层的东西,还能感受到它们的情绪。”
他从攒盒里又拿出一块更大的蜂蜜糖饯,放进她的小手里。
“以后,每日这个时辰,过来本王这里。本王教你,如何听得更远,更清。”
招娣紧紧握着那块糖饯,用力点头,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混合着恐惧、疲惫,以及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激动光芒。
“嗯!招娣……招娣一定好好学!”
她知道刚才很可怕,但殿下夸她了,还给她糖,还要教她……她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连老鼠叫声都只能被动忍受的日子了。
吴怀瑾看着她眼中逐渐燃起的、带着一丝执拗的光,知道初步的引导已经奏效。
能力的提升,需要循序渐进的锤炼和适当的“惊吓”来刺激。
而忠心的培养,则需要在这种锤炼中,不断强化她对自己的依赖和归属感。
他将她置于一个只有他能提供庇护和指引的世界里。
让她明白,她的恐惧,只有在他身边才能平息;她的价值,只有在他麾下才能实现。
这只“小鼠”的潜力,远不止于此。
而挖掘这潜力的过程,本身便是最好的驯化。
“下去休息吧。”
吴怀瑾挥挥手,
“把糖吃了。”
“谢殿下!”
招娣宝贝似的捧着那块糖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不标准的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吴怀瑾目光幽深。
地下……黑……硬石头……被抓住……
沙蝎宗的覆灭,看来并未完全清除干净所有的痕迹。
或者说,这皇城之下,本就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招娣的“鼠语”深潜,或许能成为他窥探这些秘密的一柄独特钥匙。
他需要她变得更强,也更……离不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