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证明我自己!”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在祠堂里撞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至亲之人误解的痛楚与执拗。
烛花噼啪一声轻响。
楚洛书看着他激动泛红的脸颊和微红的眼眶,听着他这番“证明自己”的言论,脸上的冰冷之色未褪,反而更添了一层深重的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近乎疲惫的沉缓:
“证明自己?”
“闻溪,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你是嫡长子,生来便是武宁侯,这本身就是你无法挣脱的宿命。你的每一个举动,都从来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要证明的,从来不该是你会什么,而是你能不能守住什么。”
“你证明给天下人看,楚家后继有人,文武双全,然后呢?让皇城那位龙椅上的人,如何安睡?”
烛火猛地一跳,将楚洛书眼底深重的疲惫与失望映照得清清楚楚。
他向前踱了一步,墨色袍角扫过冰冷的地砖,停在楚闻溪面前,居高临下,却又并非全然是压迫。
“证明自己?”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在他唇齿间碾磨,带出了一丝苦涩的嘲弄:“闻溪,兄长让你做学问,不是让你凭文章挣来会元,不过这确实是你之能。为兄从未质疑你的才学,别说区区会元,便是状元,为兄都相信你能办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重地敲在楚闻溪心上:“但正因你有此能,才更显可怖,是证明;在陛下眼中,在满朝文武眼中,楚家嫡脉,世袭罔替的武宁侯,曾手握京营兵权,如今更要染指文官清流之巅的科甲功名……你想证明什么?证明楚家文武皆能,人心、权柄、声望,皆可收入囊中吗?”
楚闻溪猛地一震,兄长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撬开了他热血上涌时从未深思过的层面。
他张了张嘴,那句“我未曾想过”却哽在喉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楚洛书的目光掠过他,投向那层层叠叠、沉默却如有千钧之重的灵牌:“你看这满堂先祖,他们用血、用命,换来楚家今日的勋爵与荣耀,也换来了陛下对楚家的信重与……忌惮。这份信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方能维持。”
楚洛书向前微微一步,他的身形依旧略显清瘦,但站姿沉稳,早已不见两年前缠绵病榻的孱弱。
只有细心之人,才能从他偶尔微蹙的眉心和过于沉静的眼神里,窥见几分昔日病痛留下的痕迹与远超年龄的沧桑。
“闻溪,”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可知,我‘病’了那些年,二房是如何蚕食府内产业的?你可知,父亲去后,我们这侯府除了一个空头爵位,内里早已被蛀空,几乎只剩下一副华丽却沉重的枷锁?”
他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灵牌,最终落回楚闻溪脸上,眼神锐利如刀:“我这两年,扳倒二房,清理门户,暗中经营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一点一点将散落的产业收回,让账面上渐渐有了盈余,让这侯府不至于连体面的门面都维持不下去……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重振门楣的虚名,更不是为了让你去科场博一个文武全才的美誉!”
楚洛书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心血可能被一朝尽毁的痛惜:“是为了让武宁侯府活下去!是在陛下和所有有心人眼中,我们依旧是个只剩空壳、勉强糊口、毫无威胁的破落勋贵!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喘口气,才能有机会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慢慢积蓄真正能立身的东西!”
“我苦心营造的‘平庸’与‘败落’,眼看就要成了!”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可你呢?!你偏偏要在此时,用这种方式,惊天动地地跳出来,告诉全天下人:看!我们武宁侯府的当家人,不是草包!他有经世之才,他能蟾宫折桂!他甚至不惜隐匿身份去博取文官的认可!”
“闻溪,你告诉我!”楚洛书逼近一步,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话语:“你这‘会元’的名头传开,陛下是会为你这‘勋贵子弟中的异数’高兴,还是会猛然惊觉,这看似衰败的武宁侯府,其主竟有如此心机和能力?他会不会想,你一个失了实权的勋贵,如此处心积虑接近文官集团,是想做什么?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那些早已想将勋贵踩到底的文官清流,又会如何攻讦你?‘欺君罔上’、‘沽名钓誉’、‘其心叵测’!这哪一顶帽子扣下来,是我们这刚刚稳住根基、实则外强中干的侯府能承受得起的?!我这两年辛苦攒下的这点家底,够不够填这顷刻即至的祸患?!”
楚闻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兄长的话语,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的热血和骄傲。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只是金榜题名的荣耀,而兄长看到的,是荣耀背后那足以吞噬整个家族的惊涛骇浪。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冰冷的政治现实和家族生存面前,成了最危险的利器。
“我……我没想那么多……”他喃喃道,声音发颤,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指尖冰凉。
他想起兄长这两年来日渐好转的气色和暗中忙碌的身影,原来那背后承载着如此沉重的压力与谋划。
“你没想?”楚洛书眼底的失望几乎化为实质:“你是武宁侯!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的从来不是你一个人!你想要的‘证明’,很可能最终证明的,是楚家确有‘不臣之心’,给了别人将我们彻底碾碎的借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冷硬:“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从现在起,你必须按我说的做。对外便称突发急症,需要静养。殿前传胪,若陛下还准你去,便去,但绝不可再引人注目。甚至……必要时,我会让人散播消息,说你此次中式颇有侥幸,或身体孱弱难当大任,务必让此事的影响尽快淡化,让人们忘记武宁侯曾摘得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