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西域的烽烟刚刚散去余烬,北境的寒风中,又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紫宸殿,冬日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斑。朝堂上的气氛,比殿外的气温更加凝重。
兵部尚书手持一份边报,声音沉缓地念道:“……北蛮诸部历经三年内斗,已于去岁冬,由孛儿只斤·铁铁真统一漠南七部,称‘大可汗’。今岁开春以来,铁铁真整合诸部兵马,改革军制,任用贤能,频频操练,其麾下‘怯薛军’战力彪悍,已有南窥之意。入冬后,北境沿线各关隘、军堡,遭受小股蛮骑袭扰次数,较往年同期增加五成。掳掠边民牲畜、焚毁草场之事,时有发生。镇北侯苏烈奏报,边军防线压力骤增,请求朝廷增拨粮饷,补充兵员军械,以防不测。”
“铁铁真……大可汗……”殷邺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名字,带着草原的腥膻和刀锋的寒意,让殿内不少老臣眉头紧锁。
北蛮与大殷纠缠百年,互有胜负。但以往北蛮各部松散,难以形成合力,大殷尚能凭借关隘和精锐边军维持均势。如今出了一个雄主,将散沙凝聚成铁拳,其威胁程度,立刻上升了数个等级。
“陛下!”一位出身北地、满脸风霜之色的老将出列,声音洪亮,“铁铁真此人,臣在边关时有所耳闻,确是枭雄之姿。其用兵不拘常理,赏罚分明,又能折节下士,收纳各部人才。如今统一漠南,其志非小。若等其彻底整合漠北诸部,羽翼丰满,则北境危矣!镇北侯所请,实乃未雨绸缪,老臣附议,当即刻增援北境!”
“增援?钱粮从何而来?”户部尚书立刻出列,一脸苦相,“陛下,诸位同僚,南疆战事正酣,每日钱粮消耗如流水。国库本就不甚丰盈,去岁各地又有灾情,税收减损。如今既要支撑南征,又要加大北境投入,这……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要加税,恐伤民力,激起民变……”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北蛮坐大,威胁边关吗?”老将军怒道,“南疆蛮妖是吃人的畜生,北蛮难道就是善男信女?他们掳我边民为奴,抢我财物,一样是心腹大患!南北若同时生乱,大殷何以自处?”
“王老将军稍安。”林维雍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北境之事,确需重视。然事有轻重缓急。南疆战事,关乎国体尊严,且蛮妖凶残,已开战端,无可退避,必须全力应对。北境蛮族虽统一,毕竟尚未大规模寇边,尚有转圜余地。朝廷当以稳固南疆为首要,对北境,则应以加强戒备、稳固防线为主,辅以外交斡旋,或可延缓其南下图谋。”
他顿了顿,看向殷邺:“陛下,臣以为,可先部分满足镇北侯所请,拨付一批急需的军械、御寒物资,以安边军之心。至于大规模增兵加饷,或可待南疆战局明朗后,再行筹措。”
这番话,听起来是老成持重,实则隐含偏向。谁都知道,林相一党与镇北侯苏烈素来不睦,在北境军饷物资上多有掣肘。如今南疆战事消耗巨大,正是进一步压缩北境资源的好借口。
殷澈站在太子位上,冷眼旁观。他注意到,当林维雍提到“外交斡旋”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北蛮新主初立,内部未必铁板一块,林相莫非想暗中与北蛮接触?这绝非国家之福。
“父皇,”殷澈出列,朗声道,“林相所言,顾及全局,确有道理。南疆战事确系当务之急。然北境之患,亦不可轻忽。铁铁真能统一诸部,其志不小,绝不会满足于小股袭扰。待其整合完毕,必有大举。与其待其兵临城下仓促应对,不若早做防备。”
他转向户部尚书:“钱粮艰难,儿臣知晓。然可否从‘节流’与‘开源’两处着手?南疆后勤,儿臣负责部分,正试行新的仓储转运之法,若有效,或可节省部分损耗。此部分节省,可否酌情转拨北境?至于开源……儿臣听闻,去岁因战事和灾情,部分盐引、茶引未能及时发放,民间商贾颇有怨言。是否可考虑,在严格监管之下,适度增发一批,以解燃眉之急?或可令有实力的商号,以‘捐输’方式,预先认购部分未来年份的引票,朝廷给予其一定贸易便利?”
这是将商业手段引入国事,有些离经叛道,但确是一条快速筹集资金的路径。尤其是让商号“捐输”认购引票,等于提前使用未来的财政收入,类似于短期国债。
户部尚书眼睛一亮,旋即又露出难色:“太子殿下此法……或可一试。然盐茶引事关重大,需慎之又慎。且商贾逐利,若无足够好处,恐难响应。”
“所以需要‘贸易便利’作为交换。”殷澈道,“比如,允许其在一定年限内,享有某些关卡的优先通行权,或减免部分市舶税。具体条款,可由户部与相关衙署详议。”
林维雍微微皱眉,他本能地反感这种将国家财源与商贾捆绑更紧的做法,这可能会削弱朝廷,尤其是他这一派系对经济的控制力。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同时应付南北压力。
殷邺沉吟片刻,开口道:“南北皆不可失。南疆战事优先,北境防备亦需加强。就按太子所言,户部会同相关衙署,议一个‘筹饷应急条陈’出来,既要能解眼下之急,又不至遗祸将来。北境所需军械、御寒物资,先从京营武库和将作监调拨一批,即刻起运。传旨镇北侯苏烈,令其加固关防,整训兵马,严密监视北蛮动向。至于铁铁真……暂且观望,若其有使来朝,可接见,探其虚实。”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应道。
朝议散去,殷澈心事重重。北境局势的恶化,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铁铁真这个名字,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更重要的是,北境军情紧张,但朝中资源向南疆倾斜,舅舅苏烈那边压力巨大。若北境有失,不仅边境生灵涂炭,皇后的地位、乃至自己的处境,都会更加艰难。
必须做点什么,而且要快。
回到东宫,殷澈立刻召来墨文、陈禾和周淳。
“北境军情,你们都知道了。”殷澈开门见山,“朝廷虽有调拨,但杯水车薪,且流程缓慢。我们必须以民间力量,先给北境送去一些实实在在的帮助。”
“殿下是想……以四海商会的名义?”墨文问道。
“不,不能直接用商会名义,太过显眼,也容易落人口实,说我们‘邀买军心’。”殷澈摇头,“用‘北地商会联盟’或者‘爱国商贾’的匿名名义。物资要实用,关键是快。”
他快速下达指令:“墨文,你立刻去办三件事。第一,清查我们名下所有工坊、仓库,尤其是生产毛毡、皮革、棉布的工坊,将所有库存和未来十天的产量,全部集中起来,优先用于制作御寒衣物、帐篷、靴袜。我记得我们改良过一种‘呢绒’制法,虽然粗糙,但比普通毛毡更保暖防风,全力生产这个。”
“第二,联系与我们关系密切的粮商、肉干作坊,采购大批易于储存运输的干粮,比如炒面、肉脯、咸菜。用我们的标准化包装,密封防潮。”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殷澈目光锐利,“你亲自去一趟镇远镖局,见雷总镖头。以北地商贾雇佣保镖、运送‘普通货物’为名,委托他们将这批物资,安全、快速地运抵北境铁壁关,直接交给镇北侯军中指定的接应人员。报酬从优,但要绝对保密,路线要灵活,避开可能被关注的眼线。”
墨文迅速记下:“是,殿下!只是……如此大量的物资调动和运输,很难完全瞒过所有人。”
“不需要完全瞒过。”殷澈道,“只要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东宫或四海商会即可。让人猜疑,总比让人抓到把柄好。况且,国难当头,商贾爱国捐输,也是美谈,只要我们不主动承认,别人也难深究。”
他又看向陈禾:“陈禾,你协助墨文,用我们的密码,制定一套与北境接应人员的简易联络和验证方式。物资清单、交接时间地点,全部加密。确保物资能送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而不是被中途截留或冒领。”
“学生明白!”
周淳在一旁听着,缓缓道:“殿下此乃雪中送炭之义举。然北境苦寒,寻常御寒之物,恐仍不足。老朽记得,太医院有些御寒、防治冻伤的方子,可否让吴医官斟酌增减,配制一些成药,一并送去?还有,边军将士常有目疾、裂肤之苦,一些简单的药膏、护目纱巾,或许也能有些用处。”
殷澈眼睛一亮:“先生所言极是!吴医官那边,就烦请先生去说。所有药品,以‘捐赠’名义,由商会出资采购原料,太医院或民间药坊制作,一并运往北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感受到那里刺骨的寒风和隐约的战鼓。
“我们能做的,或许有限。但哪怕多一件冬衣,多一口干粮,多一盒药膏,或许就能让一个边军士卒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让铁壁关多坚守一刻。”
他转过身,眼中是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坚定:“北蛮若真的大举南下,那将是比南疆妖族更可怕的劫难。因为妖族毕竟远在南陲,而北蛮的铁骑,一旦突破边关,便可直抵中原腹地。到那时,就真的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了。”
“所以,在我们还能做点什么的时候,就尽力去做。不是为了什么名声功劳,只是为了……不让那片土地,那么快就染上烽烟和血泪。”
书房内,众人肃然。他们从年轻的太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忧患与责任感。
很快,一张以“无名商贾”名义编织的物资援助网络,在京城及周边悄然启动。无数的御寒布料、干粮、药品被秘密汇集,由可靠的镖师护送,如同涓涓细流,开始向北境那座巍峨的关隘流淌而去。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动者,那位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则在筹划着下一步——如何利用手中的技术和资源,为北境防线,提供更具颠覆性的帮助。
凛冬已至,北境的寒风,正呼啸着考验着帝国的边疆,也考验着一位少年储君的智慧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