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泼墨。
冠军侯府,书房。
烛火下,两道身影被拉得颀长,在墙壁上交错。
龙晨盘膝于地,双目紧闭,如一尊石雕。
白日里被四位宗师当成沙包蹂躏的伤口,虽已敷上顶级金疮药,但那股渗入骨髓的疲惫与剧痛,却如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在撕扯他的神经。
他周身,一层淡淡的雾气蒸腾、环绕,如同实质。
这是在消化,在熔炼。
【镇国龙诀】的霸道心法,与四位宗师穷尽一生的杀伐技艺,正在他体内掀起一场惨烈的战争。
一边,是龙家三代忠魂凝成的英灵烙印,要将他锻造成最纯粹的杀戮兵器。
另一边,是他自己那不屈的武道意志,在咆哮着要掌控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碰撞、撕扯、吞噬、融合。
这过程,比凌迟更痛苦,却也让他每一息都在经历着脱胎换骨的蜕变。
书桌旁,李清歌静静地坐着。
她没有去打扰那尊“石雕”,玉手执笔,专注地在一卷卷浩如烟海的典籍上,用蝇头小楷飞速批注。
《大乾历代科考策论精选》、《本朝名家诗词集注》、《周礼义疏》、《国朝典故汇编》……
这些都是她动用“听雪楼”的力量,从皇家书库、内阁大库,甚至是从几位隐世大儒的私人藏书中,连夜拓印搜集而来。
春闱考场,便是大乾天下精英过独木桥。
而她,正在为她的将军,铺设一条通天大道!
整个书房,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龙晨那压抑着痛苦的沉重呼吸声。
一动一静,一武一文。
杀伐与书香,在此刻构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龙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猛地睁开双眼。
他张口,吐出一道带着淡淡腥甜的浊气,在烛火下蜿蜒消散。
他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正好对上李清歌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
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面前,手中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莲子羹。
“醒了?”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嗯。”
龙晨伸手去接,却发现手臂因力竭而微微颤抖。
李清歌没有将碗递给他,而是顺势在他身边坐下,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动作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龙晨怔住了。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因熬夜而略显苍白的绝美脸颊,看着她眸子里那毫不掩饰的心疼。
清甜的莲子羹滑入喉中,暖意瞬间驱散了体内的部分疲惫。
龙晨狼吞虎咽地喝完,感觉自己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感觉……像是被几头牛反复碾过。”龙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过,很痛快!”
他能感觉到,自己对“玄甲战气”的掌控,又精进了分毫。
以前,他只是一个挥舞着神兵的孩童。现在,他开始懂得,如何倾听这柄神兵的“呼吸”,并让它为自己而鸣。
“武道修行,张弛有道,过刚易折。”李清歌放下空碗,轻声道,“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没办法。”龙晨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时间,不等人。”
半个月。
他只有半个月,要在武道上破境,更要将这满屋子的经史子集,变成自己手中的刀!
“白天练武,已经耗尽心神。”龙晨看着那小山般的书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晚上再看这些,怕是……”
“你不用看。”李清歌忽然道。
“嗯?”
“我说,你不用自己去看。”
李清歌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蕴藏着星辰。
她指着桌上那些被她重新整理、写满批注的厚厚纸张。
“从今夜起,你只需坐在这里,听我说。”
“我会将所有科考要点、经典文章、时政策论,全部揉碎了,掰开了,讲给你听。”
“你不需要去记那些枯燥的原文,你只需要理解其中的‘道’与‘理’,然后,用你自己的思想,用你龙晨的刀,把它们重新刻出来!”
龙晨怔怔地看着她。
心头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哪里是伴读?
这是在用她皇室公主的身份,用她十几年苦读积累的绝世才情,为他一人铺路搭桥!
她要当他的“眼睛”,当他的“大脑”,帮他把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变成可能!
一股暖流在胸中化开,冲散了连日来积压的疲备与杀伐之气。
他想说声谢谢,却发现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根本承载不了这份情义。
“为什么?”他最终只问出这三个字。
“因为……”李清歌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绽放出一抹极浅、却颠倒众生的笑意,“你在金銮殿立下的赌约,赌的是大乾文武格局的未来,也是我的。”
“更因为,你的敌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的笑容敛去,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我查到,这次春闱,有几位负责阅卷的官员,都与二姐李清月和内阁首辅东方朔过从甚密。”
龙晨的眼神瞬间冰封。
他知道,真正的战场,不在考题,而在批卷的那支笔上。
“他们不敢在考题上动手脚,父皇会第一个察觉。”
李清歌一语道破玄机,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他们的手段会更阴险。他们会抓住你‘武将’的身份,用文人的标准,来挑你文章里的每一个刺。”
“你若言辞激昂,他们便评你‘杀伐过重,有违仁和’;你若引经据典,他们便斥你‘卖弄辞藻,华而不实’。”
“总之,无论你写出多好的文章,他们都能用那套‘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将你的立意曲解,将你的文采贬得一文不值。”
“他们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让你败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文道’规矩之下。”
龙晨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李清歌的分析,精准地剖析了对手的阴毒。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科考,而是一场利用“规则”进行的诛心之战。
“所以,我们怎么办?”
龙晨抬起头,看着李清歌。
他的眼中没有畏惧,只有对破局的渴望。
别忘了他,他龙晨可是乡试解元,文采本就不俗!
“他们会设局,我们便破局。”
李清歌的脸上,非但没有担忧,反而露出了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笑意。
“他们想用文人的尺子来量你,我们就打碎他们的尺子,立我们自己的规矩!”
她站起身,神采飞扬,自信到发光。
“你本就是乡试解元,你的根基和见识,远超京都那些只会空谈的腐儒。”
“你所欠缺的,只是将你那来自沙场与民间的‘铁血真知’,转化为朝堂之上无懈可击的‘圣人之言’。”
“所以,从今夜起,我们不只是复习,而是论道!”
“我会提出历代策论中最艰深的难题,你用你的方式来解。你的答案,或许粗糙,或许直接,但那是最真实的‘龙晨之道’。”
“而我,会为你这把绝世宝刀,配上最华丽、最坚固的刀鞘。”
“让你的每一个字,都蕴含雷霆之威,又符合圣人之道,让他们想辩,却无从辩起!想驳,却不敢驳!”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能掌控天下文运的女子,龙晨心中的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他忽然觉得,有她在,别说一个春闱。
便是这龙潭虎穴的朝堂,这波谲云诡的天下,也并非不可闯上一闯!
“好。”
他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熊熊战意。
“那便,开始吧。”
夜色,更深了。
书房里,烛火依旧。
一个闭目凝神,倾听着另一个人的声音。
那声音,时而清越,时而沉稳,将那些枯燥的圣人之言,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光剑影,一笔一划,刻入他的灵魂。
窗外,明月高悬。
天下人都以为,那是一匹孤狼,在独自舔舐伤口,等待着审判日的降临。
却无人知晓。
今夜,这书房之内,两位棋逢对手的知己,正一同努力,为这个时代,锻造一柄即将颠覆大乾格局的绝世名剑!